第一部(第4/5页)

但是妈妈,几乎从来不在百忙中抽空回熊本看望自己的儿子面前,露出难过、不安的神情,总是故意显得很开心……江南真不愿回忆这些事情。他甚至觉得索性忘记了好。但是,事与愿违——

有好几个场景烙刻在他的心头。其中之一就是……

……远处是晚霞朦胧,广阔的岛原湾,近处是花蕾零星绽放的樱树。阳光柔和,微风徐徐……春天里,一个和煦的下午。呆望着窗外风景的妈妈突然郑重其事地开口说:“孝明,说实话……”

与上次见面相比,她似乎有点精神,在床上坐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江南带来的点心。

“以前我一点没说——你不觉得两兄弟不一样吗?”

江南知道她在说自己和哥哥。的确,他们。人不太相像,不管是容貌、体形,还是性格。江南自己曾这么觉得,别人也曾多次指出来过。

妈妈脸冲着窗户,用眼睛的余光看见江南点头后,叹口气,接着说下去:“你们不相像是当然的,因为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啊!?”

“孝明,你们不是亲兄弟。”

突然听到这样的话,江南不知所以,只能翻白眼。

妈妈看着窗外:“你不是我生的。你是我们夫妇收养的……”

话是听得懂的,但江南不知该如何解释,该如何反应,真的是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怎么会?”好不容易才冒出一句话,“为什么会那样?”

妈妈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江南。好几秒钟,她严肃地看着江南,紧接着,她用一只手摸着苍白憔悴的脸颊,低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回事?”江南被弄得莫名其妙,妈妈也没理他,笑了一会儿,眯缝起眼睛:“开个玩笑。”

“什么?”

“这是玩笑嘛。你不要当真。”

“什么?玩笑……”

“难道病人不能开玩笑?”她恶作剧般微微歪着脑袋,用眼神示意江南看墙上的挂历,“看!今天本来就是骗人的日子嘛。”

4月1日,星期一——这是今年愚人节发生的事情。冲着从远方赶来看望自己的儿子,她开这个玩笑,也许是怕江南过于担心而调和气氛,或者是一种逞强的表现。

还有……6月3日,星期一。

江南甚至连当时的时间都清楚记得——下午4点08分。就在那个时间,岛原湾对面的地域因为云仙普贤岳火山的喷发而遭受重大损失。当天熊本市内下着大雨,那场雨从前天开始,一直没停过,凄厉的雷声响彻天空。傍晚,雨势减弱了,当时江南正乘出租车去医院,在车子里,他听到电台的紧急报道而得知那一消息的。

去年11月,休眠了200年的普贤岳火山喷发了。据说其山顶上的巨大熔岩盖崩塌,形成从未有过的浩浩荡荡的岩浆洪流,山脚下的两个村庄——北上木场和南上木场都受到直接冲击。当时在场的媒体人士以及火山研究者中,许多人下落不明,生还的可能性极小,除此之外,受伤的人也为数不少……

下午6点左右,江南到达医院,当时姨妈在。妈妈病床边的小电视机正开着。

妈妈盯着电视画面,连儿子来了都没打招呼。

由高温气体和火山灰构成的怪物般的洪流蜂拥而至,吞噬了一切。树木成片倒下,民房熊熊燃烧,众人惊慌失措……看着电视画面里那惨不忍睹的情景,江南也呆了,不发一言。

江南出生在岛原,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长久以来,只要提到云仙山脉,他就感到非常亲近,他还不止一次登上过普贤岳。

上木场一带,具有乡土气息的风景至今还记忆犹新。那些地方,现在竟然变成这样……

“真可怜。”

妈妈嘟哝着,将视线从电视画而上移开。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让人觉得她已经没有气力来表现自己的哀痛之情了:“所有的一切都让人可怜……无论是人、村庄,还是树木、大山。”

姨妈反倒略显夸张地,抑扬顿挫地说着:“说不定我们这里也有危险。山体塌陷会引发海啸什么的。江户时代,火山喷发的时候,不就发生过海啸吗?”

江南静静地走到床头,看了看妈妈: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她的脸颊更加瘦削,眼球看上去都突出来了。

从5月开始,她的病情明显恶化。锁骨一带插着点滴管,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每次来,她身上的管子似乎都在增多;她几乎不能吃固体食物了。虽然还能自己上厕所,但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感觉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妈妈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没事。”

“和那些人相比,我没事。”

“那些人?”

“就是那些被岩浆吞没的人……”

“啊,真惨!”

“孝明,你看!”妈妈稍稍抬起手臂,指指电视,“过去,那山多美呀……”

电视里正在详细解说从去年开始的火山喷发的经过。当时画面中出现的是今年5月中旬的普贤岳。山顶上的灰白色熔岩盖像花菜一般,裂开无数细缝,向四周扩散。江南无法相信那就是自己孩提时代攀登过的大山。太奇怪了……

看着故土变得面目全非,不知妈妈当时是何种心情。

现在江南觉得——当时妈妈或许想到了自己被病魔所侵蚀的身体。前面她所说的“真可怜”那句话恐怕也是对自己讲的。

“恐怕回不了岛原了。”

过了一会儿,妈妈嘀咕了一句。江南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姨妈倒接过话头:“姐,不会的。等你病好了,火山也就不喷发了……”

“不可能!”妈妈躺在床上,摇摇头。

当天深夜,妈妈吐了很多血……

据说如果抢救不及时,就会有生命危险。主治医生告诉江南家人,她的病已经进入晚期,提出了几套治疗方案,供他们选择。

“尽量让她多活一天。”爸爸说道,“求您了,尽量延长她的生命。”

……真的好吗?

那样做,真的是为她好吗?

虽然江南觉得值得商榷,但看着紧咬嘴唇,闪着泪花的爸爸,他也无法提出异议了。

啊……妈妈。

回忆又跳跃到下一个场景……7月6日,星期六下午。那是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不要说自己吃饭、入厕,就连翻身都不行了。房间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味道——不知是臭,是甜,还是腥膻味。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江南坐在床边,直直地看着妈妈那憔悴的面庞。

不时地,她微微睁开眼。透过罩在口鼻上的透明氧气罩,能看见她的嘴唇颤动着,但听不清说什么。她没有睡,而是因为药物,意识处在朦胧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