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医生的回忆录

罪犯对我们近乎疯狂的顽强抵抗显然并非出自对于我们中的任何人抱有什么恶意,因为当他发觉自己不可能再逃走的时候,就温顺地笑了起来,并且还表示,希望在他刚才挣扎的时候,没有伤害到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他对福尔摩斯说:“我想,你是想将我送到警察局去。我来时驾的那辆马车就在门外。如果你们肯松开我的腿,我自己就可以走上车。我可不是像从前那样那么容易就被人抬起来。”

雷斯垂德和葛莱森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大概是认为这种要求未免太大胆了。但是,福尔摩斯却立刻接受了罪犯的这个要求,解开了我们捆扎在他脚腕上的毛巾。他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两条腿,像是想证明一下,它们的确是重新获得了自由。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看着他的时候,心中还在想着,我很少见过比他还要魁伟、强壮的人。饱经风霜的黝黑面庞上流露出的是那种坚决而富于活力的神情,就如同他的体力一样令人无法忽视。

他打量着我的同伴,用衷心钦佩的语气说:“如果警察局长的位置还空着的话,我想你是最为合适的人选了。对于我的这个案子,你的侦查方法确实是非常谨慎和周密的。”

福尔摩斯对那两个探长说:“你们最好和我一道去吧。”

雷斯垂德说:“我来驾车。”

“好的,那么葛莱森可以和我们坐到车里去。还有你,医生。对这个案子你已经产生了兴趣,你也最好和我们一块儿走一趟吧。”

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于是几个人就一同下了楼。我们的罪犯没有一点逃跑的意思,他安静地坐到那个原来是他的马车里去,我们跟着也上了车。雷斯垂德爬到了车夫的座位上,扬鞭打马前进,一会儿就把我们拉到了目的地。我们被领到一间小屋里,那里的一个警官将这个罪犯的姓名和他被指控杀死的两个死者的姓名都记了下来。这个警官面色白皙而神情冷淡,他机械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说:“案件将在本周内提交法庭审理。杰弗逊·侯波先生,在审讯之前,你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吗?但是我必须事先告诉你,你所说的话都会被记录下来,并且可能在将来被用作定罪的根据。”

我们的罪犯缓缓说道:“各位,我想说的话有很多,我会原原本本把一切都告诉你们的。”

那个警官问:“等到审讯的时候再说不是更好吗?”

他回答说:“也许我永远也等不到审讯那一天了,你们别大惊小怪,我并非想要自杀。你是位医生吧?”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将凶悍而乌黑的眼睛转向我。

我说:“没错,我是医生。”

“那么,请你用手在这里按一下。”说话的时候他微笑了一下,一面用他带着手铐的手指了一下胸口。

我用手试着按了一下他的胸部,立刻感觉到里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跳动。他的胸腔在微微震动,就像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建筑中,开动了一架强力的机器。在这静静的房间中,我能够听得到他的胸膛之中有一阵轻微的嘈杂声。

我叫道:“怎么,你这是动脉血瘤症!”

他非常平静地说:“他们和你说的一样。就在上个星期,我请一位医生看过了,他告诉我,过不了几天,血瘤就会破裂的。我得这个病已经很多年了,情况一年比一年差。之所以会得这个病,是因为我当年在盐湖城大山里的时候,饱经风霜,过度操劳,而且又经常饿肚子,现在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什么时候死,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但是我想在死之前将关于这件事的一切交代清楚,死后好有个准确的记载。我不想在死后被别人看成是一个一般的杀人犯。”

警官和两个侦探匆匆商量了一番,考虑答应他将经历都说出来是否妥当。

警官问:“医生,你认为他的病情确实有随时可能恶化的危险吗?”

我回答说:“的确如此。”

那位警官于是说道:“果真如此的话,很显然,为了维护法律,我们应该抓紧时间记录他的口供。先生,现在你可以自由交代了。但是我得再次告诉你,你所交代的一切都会被记录下来的。”

“请先让我坐下来再讲吧。”犯人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这个动脉血瘤症很容易让我感到疲惫,何况不久之前,我们还动过手,那么剧烈的运动不会让病情有所好转的。我已经是行将就木的人了,所以我是不会欺骗你们的。我对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千真万确的。至于你们打算怎样处置,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说完这些话之后,杰弗逊·侯波靠在椅背上,说出了下面这些惊人的供词。他在叙述的时候,态度从容不迫,并且讲得很有条理,好像他所说的那些事是平淡无奇的一样。我可以证明,那些供词都是完全正确的,因为我是趁机从雷斯垂德的笔记本上抄下来的。他在笔记本中,将这个罪犯的供词按照他最初的说法,几乎是一字不差地记录了下来。

他说:“为什么我会恨这两个人,这点对于你们来说并不重要。那两个人恶贯满盈,他们犯过罪,杀害过两个人——一个父亲和他的女儿,因此他们必须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些都是罪有应得。从他们犯罪到现在,已经隔了很长的时间,我已经没有办法提出什么罪证到任何一个法庭上去对他们加以控诉了。但是我知道他们有罪,于是我下定决心,要把法官、陪审员和行刑的刽子手的任务全部担当起来。你们如果是真汉子,只要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一下,一定也会采取我这样的手段去做的。

“刚才我提到的那个姑娘,二十年前她本来是要嫁给我的,但最终她却被迫嫁给了那个德雷伯,使得她抑郁而死。我从她遗体的手指上取下了那个结婚戒指,当时我就发了誓,一定要让德雷伯看着这枚戒指去死;还要让他在临死之前意识到,正是因为自己所犯下的罪恶,才受到了这样的惩罚。我千里迢迢地跨越了两大洲,只为了追踪德雷伯和他的帮凶,直到我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为止,我一直把这枚戒指带在身边。他们四处躲藏,想通过这样将我拖垮。但是,他们到底还是枉费心机。就算我明天就会死掉——这是很可能的,但是在我临死之前,我毕竟知道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而且是非常出色地完成了。他们两个人都被杀了,而且是我亲自下的手,除此之外,我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什么希望和要求了。

“他们非常富有,而我却一直是个穷光蛋。因此对我来说,要到处追赶他们并不容易。当我到了伦敦的时候,我几乎已经是一贫如洗了。我当时发觉,自己必须得找份工作,这样才能维持生活。对于我来说,赶车、骑马就如同走路一样简单。于是我就找到一家马车厂,想要求得一份工作,而我马上就成功了。每个星期我要交给车主一定数目的租金,余下的就全归我自己所有了。但是,剩下的钱并不多,可是我一直在设法勉强维持下去。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不认识路。在我看来,在所有拥有复杂道路的城市之中,再没有哪一个会比伦敦的街道更复杂了。于是我就把一张地图带在身边,直到熟悉了一些大旅馆和几个重要的车站之后,我的工作才开始顺利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