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页)

琼感到有点震惊,又像是在玩个有点亵渎的游戏般说:“那你会选择什么样的碑文?”

“选给她?我不知道。《圣经·诗篇》里不是有这样的诗句:在您面前有满足的喜乐。我会选类似的句子。”

“我说的是为你自己选。”

“哦,为我?”他想了一两分钟,自顾自地微笑着。“耶和华是我的牧者,他领我到青草地上。这两句对我非常合适。”

“我向来都认为,这种天堂意象听起来挺沉闷的。”

“琼,你认为天堂是怎么样的呢?”

“嗯……当然也不是那种金色大门等等之类的。我喜欢把它想象成一个国度,那里的每个人都用某种神奇的方式让人间变得更美、更幸福。为人服务,这是我对天堂的看法。”

“你可真是个可怕的虚伪小人,琼。”他笑着说出这玩笑般的话,减轻了话中的刺。然后他说:“不用了,绿色幽谷对我来说就够了。还有羊儿在傍晚的凉风中跟着牧羊人回家……”

他停了一下又说:“琼,说来这是我自己的荒谬幻想,但我有时却会玩味着这个念头,想着下班回家的路上,我走在大街上,本应该顺着巷道走进钟铃径的,结果却走进一处隐藏的山谷里,谷里有青草地,两边是柔美的树林山峦。这山谷一直都存在着,隐秘地坐落在镇中心。你从繁忙的大街走进山谷,感到有些困惑,也许会说:‘我走到哪里啦?’然后人家就告诉你——你知道的,用很客气的口吻说:你已经死了……”

“罗德尼!”她是真的吓了一大跳,被吓住了。“你……你病了,你一定是病了。”

那是她第一次略知他的状态——精神崩溃的前兆。没多久,就导致他到康沃尔郡的一家疗养院住了两个月左右。他在那里似乎颇满足于静静躺着听海鸥叫声,凝望着窗外绵延到大海的灰扑扑、无树的山峦。

但直到那天在教堂墓园时,她才发觉他是真的工作过劳了。当时他们转身要走回家,她挽着他,催他往前走,这时见到那朵沉重的杜鹃花蕾从他外套上落了下来,掉在莱斯莉的坟上。

“喔,你看,”她说,“你的杜鹃花。”然后弯腰要去捡起来,但他马上说:“就让它留在那里吧。留给莱斯莉·舍斯顿好了。毕竟……她是我们的朋友。”

然后琼立刻说,真是好主意,明天她会再带一大把黄菊花来。

她还记得罗德尼对她露出了古怪的微笑,让她有点害怕。

没错,她那天傍晚确实感到罗德尼有点不对劲。当然,她根本没想到他已经快要崩溃了,但她的确知道他有些不一样……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心焦地问他问题,但他却没说很多,只是不断重复着:“我累了,琼……我很累。”

然后有一次,他说了更令人费解的话:“我们没法都勇敢……”

之后才一星期,有天早上,他梦呓般地说:“我今天不起床了。”

接着就躺在床上,不跟人说话,也不看人,就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地微笑着。

然后医生和护士频频上门,最后安排他住到崔佛彦疗养院去做长期疗养,不准收信件、电报,也不准见访客,甚至不准琼去看他——连自己的太太也不行。

那是段悲伤、令人茫然又困惑的时期。孩子们也很难相处,一点都帮不上忙,表现得好像这都是她——琼——的错似的。

“让他在办公室里像个奴隶似的做牛做马——母亲,其实你很清楚,父亲这些年来实在工作得太辛苦了。”

“我知道,孩子们。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你早该在很多年前就把他拉出来的。难道你不知道他有多痛恨办公室吗?难道你对父亲的状况什么都不知道吗?”

“够了,托尼。我当然很知道你父亲,比你知道得多。”

“哦,有时候我可不这样认为,有时候我不认为你真的知道任何人的任何事。”

“托尼!你真是的!”

“算了啦!别说了,托尼。”这回是埃夫丽尔开口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埃夫丽尔总是这样,冷淡、不动感情,一副超龄的冷嘲热讽、置身事外的模样。有时琼会很失望地想,埃夫丽尔真是没心肝。她不喜欢抚触,想对她动之以情,她也总是无动于衷。

“亲爱的老爸……”这是芭芭拉的悲呼,她比另外两个孩子年纪轻,比较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母亲,都是你的错。你一直都对他很残酷——很残酷——一直都是这样。”

“芭芭拉!”琼快要忍不住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要说这个家有谁是被摆在第一位的,那就是你父亲。要是没有你父亲为你们工作,你想谁来负责你们的教育还有穿衣吃饭的事?他是为你们牺牲的,这是父母的责任,而且父母们毫无怨言地就做了。”

“让我藉这个机会感谢您吧,母亲大人,”埃夫丽尔说,“感谢您为我们做出的所有牺牲。”

琼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怀疑埃夫丽尔说这话的诚意,但是这孩子总不至于这么出言不逊吧?

托尼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他很严肃地问:“以前父亲曾想当农夫,是不是真的?”

“当农夫?不,他当然没这样想过。喔,对,我相信是很多年前的事,但那不过是孩子气的幻想而已。这个家族向来都从事律师业,这是家族律师事务所,而且在这个地区还挺有名气的。你应该对这点感到很自豪,而且要乐于进这一行。”

“可是我不打算进这一行,母亲。我要去东非开农场。”

“胡说,托尼。别再瞎扯这些无聊话。你当然得进家族的律师事务所!你是家中独子啊。”

“我不会去当律师的,母亲。父亲知道这点,而且也答应我了。”

她瞪眼看着他,大感惊骇——被他那种坚定不移的态度吓到了。

然后她跌坐在椅子上,眼泪冒了出来。这些孩子都这么没良心,这样顶撞她。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这样跟我说话。要是你们父亲在这里的话……我认为你们全都很没良心!”

托尼嘟囔了些话,然后转过身去,无精打采地走出房间。

埃夫丽尔以冷淡的口吻说:“托尼挺想做农夫的,母亲,他想要进农学院,在我看来挺发神经的。要是我是男人,倒颇想做个律师,我认为法律很有意思。”

“我从来没想过,”琼哭哭啼啼地说,“我的儿女竟然会对我这么不好。”

埃夫丽尔深深叹了一口气。芭芭拉原本还在房间一角歇斯底里地啼哭着,这时大叫了起来:“我知道爸爸会死掉。我知道他会……丢下我们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受不了,哦,我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