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琼几乎是跑着到外面阳光下的。

她马上很快走起来,看都不看那一大堆空罐头和母鸡。

这样好多了,温暖的阳光。

温暖,不再发冷了。

她已经逃离了那一切……

可是“逃离了那一切”是什么意思?

吉贝小姐的幽灵似乎突然靠近她身旁,用令人难忘的语气说:“管好你的思绪,琼,措词要精准,搞清楚你逃离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她不知道,一点头绪也没有。

有些恐惧,有些威胁,死死追着来。

某样一直存在的东西在等着她,而她就只能闪躲,坐立难安……

真是的,琼·斯丘达莫尔,她对自己说,你表现得实在莫名其妙……

可是这样说却于事无补,她一定是有什么地方非常不对劲,不完全是因为广场恐惧症(她有没有把这名称弄对?没有把握。这点让她颇心烦),因为这回她是急着要逃离困住她的冰冷四壁,从那里逃脱到开阔的地方和阳光下。现在来到外面,她觉得好多了。

到外面去!到阳光下!摆脱这些思绪。

她在这里待得够久了,这间天花板挑高的房间简直就像陵墓。

莱斯莉的坟墓,还有罗德尼的……

莱斯莉……罗德尼……

到外面去……

阳光……

在这房间里,这么冷……

冷,而且孤独……

她加快了脚步,摆脱招待所里那间可怕的陵墓,如此阴冷,那么封闭……

很容易让人想到鬼魂的地方。

多愚蠢的想法——招待所几乎可说是全新建筑,两年前才盖好的。

新建筑里面不可能有不散的阴魂,大家都知道这点。

不,要是招待所里有阴魂的话,那么,一定是她,琼·斯丘达莫尔,把它们带到这里来的。

喏,这可真是令人非常不愉快的想法。

她加快了脚步。

最起码,她坚定地想,现在没人跟我在一起,我是独自一人,这里甚至没有我可以去认识一下的人。

就像是……谁来着?斯坦利[1]和利文斯顿[2]?在非洲蛮荒地带相遇。

你是利文斯顿医生,对吧[3]?

这里却完全不一样,她在这里可以遇到的唯一一人,就是琼·斯丘达莫尔。

真是个滑稽的想法!“来见见琼·斯丘达莫尔。”“很高兴认识你,斯丘达莫尔太太。”

真是的,挺荒唐的想法……

遇见你自己……

遇见你自己……

哦,上帝,她害怕起来……

她怕得不得了……

脚步加快到近乎跑步了。她往前跑着跑着,有点跌跌撞撞的,思绪就像脚步一样,也是跌跌撞撞的。

……我害怕……

……哦,上帝,我好害怕……

……要是有个人在这里就好了,有个人陪着我……

布兰奇,她想着,但愿布兰奇在这里。

对,布兰奇就是她需要的人……

没有人跟她这么接近、这么亲,她的朋友之中没有一个是这样的,就只有布兰奇……

布兰奇,随和、好心又热心得很。布兰奇很好心,你吓不倒布兰奇或让她感到吃惊。

再说,布兰奇认为她很好,认为她的人生很成功,布兰奇喜欢她。

其他人都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这念头一直跟着她,这就是琼·斯丘达莫尔心里有数的,而且一直都知道……

很多蜥蜴又从洞里钻出来了……

真相……

一点一滴的真相,宛如一只只蜥蜴般从洞里钻出来,在说着:“我在这里,你知道我,你很清楚,别假装你不知道。”

而她也的确知道它们——这才是可怕的地方。

她认得它们每一个。

对着她咧嘴笑,嘲笑着她。

所有一点一滴的真相,自从她来到这里之后,就向她显现出来。她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把它们拼凑起来而已。

她的整个人生故事——琼·斯丘达莫尔真正的故事……

这故事在这里等着她……

以前她从来不需去想这个。用些鸡毛蒜皮琐事填满每一天的生活相当容易,没有时间认识自我。

布兰奇说什么来着?

“要是你没别的事可想,只能一天又一天想着自己的话,到头来不晓得会从自己身上发现到什么。”

而她的回答是多么的充满优越感、自鸣得意又愚蠢莫及:“人难道会发现什么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吗?”

有时候,母亲,我想你根本谁都不了解……

这是托尼说的。

托尼说得可真对啊!

她对儿女、对罗德尼都不了解。她爱他们,但她却不清楚他们的想法。

她应该清楚的。

要是你爱对方,就应该去了解他们。

你不了解,是因为去相信那些愉快轻松的事情要容易得多,你不会肯面对实情来让自己难受的。

就拿埃夫丽尔来说——埃夫丽尔以及她所承受的痛苦。

她不想承认埃夫丽尔在受苦……

埃夫丽尔一直都很鄙视她……

埃夫丽尔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已经看穿她了……

埃夫丽尔曾经受到人生打击而心碎,说不定即使到现在,也仍然是个心灵残缺的人。

但却是个充满勇气的人……

勇气,正是她,琼,所欠缺的。

“勇气并非一切。”她曾经这样说过。

而罗德尼则说:“难道不是吗?”

罗德尼是对的……

托尼、埃夫丽尔、罗德尼——都是她的原告。

芭芭拉呢?

芭芭拉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医生那么保留?为什么大家都瞒着她?

这孩子做了什么了?这个感情冲动、管不住自己的孩子,结果嫁给了第一个向她求婚的男人,以便可以离家。

是的,这点的确是事实——这正是芭芭拉所做的。她在家里不快乐。之所以不快乐,是因为琼一点也不肯费心让她在家里住得开心。

她没有对芭芭拉付出爱心,一点也不去了解她。她很快活又自私地以“为芭芭拉好”为由,决定了一切,根本就不管芭芭拉的喜好或意愿。她不欢迎芭芭拉的朋友上门,婉转地让她们碰一鼻子灰。难怪远嫁到巴格达这念头对芭芭拉来说,就像是逃亡签证了。

她匆忙又冲动地嫁给了威廉·瑞,照罗德尼的说法,芭芭拉根本就不爱他。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外遇?很不开心的外遇?大概就是那个瑞德少校吧?对,这就说得通为什么每当琼提到他时气氛就很尴尬。这人完全就像是那种男人,她心想,会去迷惑一个还没长大的傻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