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2/3页)

嗯,他认为她错了,但他却承认——一如他一向都承认的——她很有勇气。而且这勇气不仅为她自己,更为了她所爱的人而有勇气。

还记得那个秋天,他去办公室时琼说的话:“勇气?哦,是啊,可是勇气并非一切!”

而他则说:“勇气难道不是一切吗?”

莱斯莉坐在他的椅子上,左肘略为撑起,右肘下垂,右嘴角略微歪向一边,头靠在褪色的蓝色软靠垫上,映得她的头发看来有点变成了绿色。

他还记得自己的语气,有点惊讶地说:“你的头发不是棕色的,是绿色的。”

这是他唯一跟她说过的比较私己的话。他从来没怎么想过她的外貌是怎样的。倦容,他知道这点,面带病容——然而却,强壮——对,生理上的强壮。有一次他还很不搭调地想过,她能像个男人般,在肩上扛一大袋马铃薯。

不怎么浪漫的想法,说真的,他也记不得她有什么浪漫之处。右肩比左肩高,但左眉上挑,右眉则下垂;笑起来时,嘴角略歪向一边;倚着褪色蓝靠垫时,棕发看起来像是绿色的。

他心想,这里头没有多少可以增添爱意的。然而爱情是什么呢?看在老天的分上,爱情是什么?见到她坐那里,坐在他的椅子上,绿色的头靠着蓝色的软垫,他心里所感受到的安详和满足。她突然说话的模样,她说:“你知道,我一直在想着哥白尼……”

哥白尼?苍天在上,怎么会扯到哥白尼?那个有理念的僧侣,对世界有不同的看法,这人够精、识时务,懂得向俗世的威权妥协,把自己的信念用可以过得了关的形式写下来。

丈夫在牢里,还要自己谋生、为孩子操心,这样的莱斯莉坐在那儿,怎么会一面用手理着头发,一面说“我一直在想着哥白尼”呢?

然而就因为如此,从此之后,只要提到哥白尼,他的心就会跳一下,而且他也在墙上挂了一幅这位僧侣的古老版画肖像,来跟他说:“莱斯莉”。

他心想,起码我应该告诉她,我爱她。我早该这样说的——以前那次。

但有必要吗?那天在阿谢当,坐在十月的阳光中,他和她在一起——在一起却又保持着距离,那种苦痛和绝望的渴望之情。两人相隔四英尺之远。四英尺,因为再少一点就难保不出事。她也心中有数,她一定早已明白这点了。他很心乱地想着,我们之间相隔的空间,就像一个电场,充满了渴望之电。

他们没有看着对方,他俯瞰着耕地和农场,那里隐约传来耕耘机的声响,还有浅紫色、尚未翻土的农地;而莱斯莉则看着远方的树林。

就像两个盯着应许之地却又不得其门而入的人一样,罗德尼心想,那时候我应该告诉她我爱她的。

但是他们两人什么都没说——只除了有一次莱斯莉喃喃念着:“然而你那恒久的夏天将永不消逝。”

就说了这句,引了一句诗,他根本就不知道她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也可能他是知道的。对,可能他是知道的。

椅子上的靠垫已经褪色了,还有莱斯莉的脸孔,他没法清楚记得她的脸孔了,只有嘴角那奇特的歪法。

然而,过去一个半月里,每天她都坐在那里跟他聊天,当然,这只是幻想而已,他创造了一个假想的莱斯莉,让她坐在那椅子上,把话塞进她嘴里,让她说出他想要她说的话。而她也顺从了,不过嘴角却向上一歪,像是在笑他要她做的事。

他心想,那是很开心的六个星期,他可以跟沃特金斯和米尔斯见面,还跟哈格雷夫·泰勒一起过了那个开心的晚上——就只有几个朋友,人不太多。那在星期天经过小山丘的愉快的步行。佣人们做很好吃的饭菜给他,每餐他爱吃多慢就多慢,还用苏打水虹吸管瓶[1]撑着一本书边吃边看。有时吃过晚饭要工作,做完之后抽一斗烟,最后,要是他觉得寂寞的话,就安排假想的莱斯莉坐在椅子上陪他。

假想的莱斯莉,没错,但就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不就有个真的莱斯莉吗?

然而你那恒久的夏天将永不消逝。

他又低头看着租约。

“……将适当并定期以良好畜牧业来全方位经营上述之农场。”

他有点惊讶地心想,我是个挺好的律师。

接着,一点也不怀疑地(而且也不怎么当一回事地)心想,“我很成功。”

经营农场,他认为是很难又让人心碎的行业。

“老天,说来,”他心想,“我是累了。”

他很久没这么觉得累了。

门开了,琼走了进来。

“哦,罗德尼,你看那些文件而不开灯,这样是不行的。”

她急忙走到他身后开亮了灯。他露出笑容向她道谢。

“你真笨,亲爱的,净坐在那里让你的眼睛坏掉,其实你只要扭一下电灯开关就行了。”

她坐下来,爱怜地说:“真不知道你没有了我怎么办。”

“染上各种坏习惯。”

他的笑容中有着揶揄,笑得很和蔼。

“你还记得,”琼接下去说,“当年你突然想要拒绝哈里叔叔给你的条件,反倒想要去接手农场来做的事吗?”

“记得,我记得。”

“你现在很高兴我没让你这样做吧?”

他看着她,很佩服她的能干,看起来仍然年轻的脖子,光滑漂亮、没有皱纹的脸孔;开朗、自信、充满爱怜。他心想,琼一直是个很好的太太。

他沉静地说:“是的,我很高兴。”

琼说:“有时我们难免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连你也会吗?”

他说这话是在调侃她,但却很讶异地见到她皱起了眉头。她脸上宛如平静水面出现涟漪般闪现出一种表情。

“有时人会很发神经的——病态。”

他更加惊讶了,很难想象琼会发神经或病态。于是他换个话题说:“你知道,我挺羡慕你能去中东旅行。”

“是的,是很有意思。不过我不会想要住在巴格达那样的地方。”

罗德尼若有所思地说:“我倒是很想知道沙漠是什么样的。一定相当神奇——空旷,有明亮强烈的阳光。想到那种阳光就让我着迷,可以看得清楚……”

琼打断了他的话,恨恨地说:“沙漠可恨极了,很可恨!就只有一片干旱虚无!”

她以锐利、紧张的眼神环顾房间。他心想,就像只想逃跑的动物。

然后她松开了眉头说:“那个软靠垫难看死了,旧得都褪色了,我得帮那张椅子换个新靠垫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