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不管怎样,这是一趟慢车,而且因为正在沿弧线行驶,车速更慢了。杰克逊是车上剩下的唯一乘客,距下一站克拉渥还有二十英里。之后是里普利、金卡丁和湖边。这会儿他运气不错,不该浪费了。他已经把票根从插票槽口拿了出来。

他把包扔了出去,看着它恰好落在两段铁轨之间。现在别无选择——火车速度不会再慢了。

他抓住了机会。一个体态良好的年轻人,正处于身手最为敏捷的时候。但跳跃和落地的动作让他失望。他比自己所以为的要僵硬,身体的僵直使他向前摔倒,手掌重重地擦在枕木之间的沙砾上,破了皮。他太紧张了。

火车已经在他的视线之外,他听见它在开过弧形轨道之后稍稍加快了速度。他朝疼痛的手掌吐了口唾沫,拍掉沙砾。然后捡起包,开始朝相反的方向走在他刚刚乘火车行经的路上。如果他还跟着火车往前走,就会在天黑之后很久到达克拉渥站。他依然可以抱怨说他睡着了,醒来时糊里糊涂,以为睡过了站,但实际上还没到。稀里糊涂地跳下了车,然后不得不步行过来。

人们可能会信他。从那么远的地方回家,从战场上回家,他的头脑很可能变得迷糊。现在还不太晚,他可以在午夜之前到达该去的地方。

但是就在想着这些的时候,他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很多树的名字他都不知道。枫树,这个人人都知道。松树。然后没别的了。他以为自己跳车的地方是一片树林,但其实不是。树只是沿着铁轨生长,在路堤上十分茂密,但他能看见树丛后面闪过的一片片田野。绿色或赭色或黄色的田野。牧草,庄稼,残茬。他只知道那么多。现在还是八月。

火车的声音被吞没后,他发现四周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一片寂静。四处发出各种响动,八月干燥的树叶摇动的沙沙声(并不是风声),还有某些看不见的鸟呵斥他的喧闹声。

从火车上跳下来应该意味着某种取消。让身体振奋起来,让膝盖做好准备,进入一团不同的空气之中。你期待着虚无。但却得到了什么?立刻被一堆新事物包围,要求你的关注,而你坐在火车上看着车窗外时是不会这样的。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要到哪里去?某种被未知的东西监视的感觉。成为干扰分子的感觉。周围的生命正在从你看不见的有利位置得出关于你的结论。

他在过去几年遇见的人似乎都认为,如果你不是城里人,就必然是乡下人。这是不对的。乡村和小镇结合的地带与别处不同,但除非你住在那里,否则很可能会注意不到。杰克逊本人是管道工的儿子。他一辈子没进过马厩,没放过牛,没堆过稻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迈着沉重的脚步沿着铁轨步行,铁轨似乎从它运送乘客和货物的正常目标偏离开去,转而成为野生的苹果树、多刺的浆果灌木、蔓延的葡萄藤和在你看不见的栖处骂骂咧咧的乌鸦——至少他还认识那种鸟——栖息的疆野。就在现在,一条乌梢蛇正在两条铁轨之间蜿蜒滑行,十分确信他走得不够快,不会踩到它或杀死它。他对蛇的了解足以让他知道那不是条毒蛇,但它的自信激怒了他。

那头叫玛格丽特·罗斯的泽西小奶牛通常会在每天早晨和傍晚两次准时出现在牛棚门口,等着挤奶。通常贝尔不用唤它。但今天早晨它对牧场低洼处或者篱笆那边遮住了铁轨的树丛里的什么东西太感兴趣了。它听见了贝尔的哨声和呼唤,开始不情愿地走过来。但接着它又决定回去再看一眼。

贝尔放下挤奶桶和小凳子,踩着被清晨的露水打湿的草地朝奶牛走过去。

“哞。哞。”

语气半是哄骗,半是责骂。

树丛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叫,不要紧。

当然不要紧。他以为她怕他吗?还是让他怕那头长着角的牛吧。

他一边爬过栅栏,一边用他可能觉得是让人放心的手势挥着手。

这让玛格丽特·罗斯受不了,它得展示一番。先跳过去,再跳回来。扬起淘气的小牛角。这没什么,但是泽西奶牛总是可以用速度和突然迸发的脾气以令人不快的方式让你大吃一惊。贝尔大叫起来,责骂它的同时又安慰他。

“它不会伤害你的。别动就行。它只是紧张。”

这时她注意到了他拿着的包。就是那个惹了麻烦。她原本以为他只是在查修路轨,但他其实是要去什么地方。

“你的包让它心烦。你能不能暂时把包放下。我得把它赶回牛棚去挤奶。”

他照她说的做了,然后站在那里看着,一寸也不想移动。

她让玛格丽特·罗斯走回到牛棚这边放着挤奶桶和小凳子的地方。

“现在你可以把包拿起来了。”她喊道。他走近后她语气和善地对他说话。“只要别对着它挥舞那只包就行了。你是个士兵,对吧?如果你等到我给它挤完奶,我可以拿些早餐给你。当你得冲它大吼大叫的时候这可真是个愚蠢的名字。玛格丽特·罗斯。”

她身材矮壮,留着直发和孩子气的刘海,原本金色的头发里掺杂着几缕白发。

“我负责挤它的奶。”她边坐下边说,“我是个保皇党。或者说以前是。我熬了粥,在炉子后面。挤奶花不了多长时间。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牛棚四处看看,在它看不见你的地方等着。我没有鸡蛋给你吃,这太糟了。我们以前养过鸡,但狐狸老是来抓鸡,让我们烦透了。”

我们。我们以前养过鸡。这意味着这儿有个男人。

“粥就很好。我很乐意付给你钱。”

“不用。只要别碍事就行了。它兴奋过头,奶都下不来了。”

他走开了,在牛棚四周转悠。牛棚的状况很糟糕。他透过木板缝隙朝里张望,想看看她有一辆什么汽车,却只看见一辆旧的轻便马车,还有一些坏掉了的机器。

这个地方还算整洁,但看不出主人的勤劳。房子的白色涂料全都在剥落,渐渐变成灰色。一扇窗户上钉了木板,原先的玻璃一定是破了。还有一座荒废失修的鸡舍,刚才她提过的狐狸来抓鸡的地方。以及堆成一堆的木瓦板。

如果这个地方有个男人,他一定是个残废,或者懒得像个瘫子。

牛棚边有一条小路。房前有一小块篱笆围着的田和一条土路。田里有一匹看上去脾气温和的斑点马。他可以明白养奶牛的理由,但马呢?农场的人甚至在战前就不养马了,拖拉机已经开始流行。她看上去不像是那种骑着马四处找乐子的人。

然后他突然明白了。牛棚里的那辆轻便马车。那不是存留的旧物,那是她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