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第3/9页)

但是一次意外事故解决了这个问题。她父亲经常喜欢在夏天的傍晚沿着铁轨散步,那天他散步时被一列火车撞了。事故发生之前她和妈妈已经上床睡觉,贝尔以为一定是农场上没拴住的牲畜跑到了铁轨上,但她妈妈却发出凄切的呜咽,似乎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时候她在学校的一个朋友会给她写信,问她在那种地方究竟能做什么,但她们根本不了解。她要挤奶,烧饭,照顾妈妈,而且那时还要养鸡。她学会了把土豆切成块,让每一块上都有一个芽眼,然后把它们种进地里,第二年夏天再挖出来。她还没有学过开车,战争开始后她就把爸爸的车卖了。门诺派教徒给了她一匹已经不能干农活的马,其中一个人教会了她怎么给马套轭,怎么赶马车。

一个叫罗宾的老朋友来看过她,认为她的生活方式太过可笑。她希望她回多伦多,但是她妈妈怎么办?她妈妈现在安静多了,也一直穿着衣服,还喜欢听收音机,每星期六下午听歌剧。当然,她在多伦多也能做这些事,但是贝尔不愿意让她离开已经习惯的地方。罗宾说她说的其实是她自己,她害怕离开已经习惯的地方。她——罗宾——走了,参加了不晓得有什么名号的妇女军团。

眼见天气渐渐变冷,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厨房以外开辟出其他适合睡觉的房间。他得赶走一些老鼠甚至还有田鼠,都是因为天气转凉跑到家里来的。他问她为什么从来不养猫,然后听到了她的独特逻辑。她说猫会不停地杀死一些小动物,然后拖出来让她看,而她不想看到这些。他竖起耳朵听捕鼠夹的动静,在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前就把老鼠扔掉。后来他又针对厨房堆满了纸张以及房子没有防火设施的问题发表了长篇大论,她同意如果前厅不再潮湿就把那些纸都搬出去。那成了他的主要工作。他花钱买了一台取暖器,修整了墙壁,说服她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爬上去把那些纸都拿下来,重读一遍,整理好,放到他做的架子上。

她告诉他那堆纸里有她父亲的书。有时她管它叫一本小说。他没有想过要问什么,但有一天她告诉他,那本书写的是叫马蒂尔德和斯蒂芬的两个人。一本历史小说。

“你记得历史课上学的内容吗?”

他读完了五年中学,成绩优异,在三角学和地理课上表现出色,但历史课的内容记住得不多。不管怎样,在他中学的最后一年,你能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你要去上战场了。

他说:“不全记得。”

“如果你上的是斯特罗恩主教学校就会全部记得。他们会把这些内容硬灌给你的。至少是英国历史。”

她说斯蒂芬是个英雄。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他生活的那个时代配不上他的优秀。他是那种非常难得的人,不会一心只为自己着想,或者只要有好处就违背承诺。也因为如此,最后他没能成功。

还有马蒂尔德。她是征服者威廉的直系后代,要多残忍傲慢就有多残忍傲慢。虽然可能会有些蠢人只因为她是女人就为她辩护。

“如果他能完成那本书,那一定是一本非常好的小说。”

杰克逊当然知道有书存在是因为有人坐下来并把它们写出来。书不是凭空出现的。但为什么要出现,这才是那个问题。我们已经有书了,很多书。其中有两本是他在上学时必读的。《双城记》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两本书都充斥着以不同的方式让你心生厌烦的语言。这可以理解。这两本书都是过去写的。

让他不解的是——虽然他不想透露这个想法——为什么有人会愿意坐下来再写一本书,在当代。现在。

真是个悲剧,贝尔干脆地说,杰克逊不知道她指的是她父亲还是那本没有写完的书里的人物。

不管怎样,既然这个房间可以住人了,他的心思转到了屋顶上。只修好房间没有用,屋顶的情况太糟,过一两年房间就又无法住人了。他设法修补了屋顶,可以帮她多度过几个冬天,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能保证。他仍然打算圣诞节前动身离开。

隔壁农场的几家门诺派教徒家里年纪大一点的多是女孩,他见过的那几个小男孩还不够健壮有力,不能干重活。杰克逊在秋天收割庄稼的时候受雇于他们。他被带到家里和其他人一起吃饭,吃惊地发现女孩子们给他上菜时表现轻佻,一点儿都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沉默。他发现几位母亲在留心注意着她们,几位父亲则留心注意着他。他很高兴地知道他让女孩们的父母双方都感到满意。他们看得出他完全没有心动。一切都很安全。

当然,和贝尔也不用说什么。他发现她比他大十六岁。提到这个,甚至开个玩笑,都会把一切弄糟。她是某种女人,而他是某种男人。

他们需要时会去镇上买东西,那个小镇叫奥里奥尔,和他长大的那个小镇正好在相反的方向。他把马拴在联合教会的马棚里,自然是因为大街上已经没有拴马的木桩了。刚开始他对五金店和理发店心怀顾虑。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小城镇里的一些事,他是在小镇长大的,这些事他早该明白。镇和镇之间没有什么来往,除非在棒球场或冰球场上决一死战,赛场和观众席上的人都处于激烈的人为对抗之中。他们需要买本地商店没有的东西时,就到城里去。需要看镇上没有的医生时也到城里去。他没有遇到任何熟人,没有人对他表示好奇,虽然他们可能会多看马一眼。在冬天的那几个月里,他们甚至都不会多看马一眼,因为小路上的雪没有铲掉,送牛奶去乳制品厂或者送鸡蛋去食品杂货店的人只能凑合着赶马车,就像他和贝尔一样。

贝尔总是停下来看电影院在放什么电影,虽然她根本不打算看。她对电影和电影明星了解甚多,但基本上都是陈年的掌故了,就像马蒂尔德和斯蒂芬。比如,她可以告诉你克拉克·盖博在演白瑞德之前在现实生活里和谁结了婚。

很快,杰克逊需要剪头发了,烟也抽完了,需要买烟草。现在他像个农夫一样抽烟,自己卷烟,并且从来不在家里点烟。

有一段时间市面上没有二手车,但是后来,新车型终于出现了,一些在战争时期赚了钱的农场主准备把旧车处理掉,这时他们买了一辆。他和贝尔谈过一次话。天知道那匹叫斑点的马有多老,在爬坡时有多倔。

他发现汽车经销商一直在注意他,虽然并没有指望他来买。

“我一直以为你和你姐姐是门诺派教徒,只不过穿着不同的服装。”经销商说。

杰克逊有点吃惊,但这至少比以为他们是夫妻要好。这让杰克逊意识到,这些年来他一定老了,变了,身上已经没有了那个从火车上跳下来的瘦削而紧张的士兵的影子。然而,在他看来,贝尔在人生的某个时段停止了变化,一直是一个大孩子。她说话时总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来回跳跃,更强化了这种印象,好像他们上一次去镇上,上一次她和爸爸妈妈一起看电影,或者玛格丽特·罗斯——它已经死了——那天用角对着发愁的杰克逊的可笑场景,这些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