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第4/9页)

一九六二年夏天,把他们带到多伦多去的是他们拥有的第二辆车,当然,还是一辆二手车。这不是一次早有准备的行程,而且对杰克逊来说,那时间很不凑巧。首先,他正在为门诺派教徒盖一座新马棚,他们正在忙着收割庄稼;其次,他自己种的蔬菜很快也该收割了,他已经把这些蔬菜卖给了奥里奥尔镇上的杂货店。但是贝尔长了一个肿块,医生也终于说服她注意这个肿块,现在她要去多伦多做手术。

变化多大啊,贝尔不停地说。你肯定我们还在加拿大吗?

这是在他们开出基秦纳之前。上了新修的高速公路之后,她真的受了惊吓,恳求他找一条小道,不然就掉头回家。他发现自己在回答她的话时言辞尖锐——路上的滚滚车流也令他意外。在那之后她一路上都很安静,他无法知道她闭上了眼睛是因为她放弃了挣扎,还是因为她在祷告。他从来不知道她是否祷告。

甚至这天早晨她还在试图让他改变主意,不去多伦多。她说肿块正在变小,而不是变大。自从每个人都有了免费医疗保险之后,大家什么都不干,全跑去看医生了,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了由医院和手术组成的一出长剧,这除了延长他们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讨人嫌的时间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他们开上岔道,来到城里之后,她平静了下来,也高兴起来。他们发现自己来到了阿梵奴路,尽管她惊叹一切都变了,却似乎能在每一个街区认出旧时所知。看,那是斯特罗恩主教学校的一个老师以前住过的公寓楼,那里的地下室里有一家商店,卖牛奶、香烟和报纸。她说,如果你现在走进去,仍然能找到《电讯报》,报纸上不仅有她父亲的名字,还有他没有脱发之前拍的模糊的照片,岂不会很奇怪?

接着她发出一声轻呼,在一条小巷里看见了她父母结婚的那座教堂——她发誓就是那座教堂。他们曾经把她带到那里指给她看,虽然那并不是他们去做礼拜的教堂。他们不去任何教堂做礼拜,根本不去。那是个玩笑。她父亲说他们是在地下室结的婚,但她母亲说是在小礼拜室。

那时她母亲还可以轻松地说话,就和所有其他人一样。

也许当时有法律规定必须在教堂结婚,否则婚姻就不合法。

在艾灵顿路上她看见了地铁标志。

“想想吧,我从来没有乘过地铁。”

她说这话时语气中夹杂着痛苦和骄傲。

“想想我一直这么无知。”

在医院,他们已经为她做好了准备。她仍然精力充沛,告诉他们她在车流中的恐惧和城里的变化,说她不知道伊顿商店是否仍然在圣诞节时赞助一场演出。还有人读《电讯报》吗?

“你们应该开车穿过唐人街,”一个护士说,“那才有意思呢。”

“我期盼着回家路上能看看唐人街。”她大笑起来,然后说:“如果我能回家的话。”

“别说傻话了。”

另一个护士在和杰克逊说话,问他把车停在哪里了,告诉他应该把车挪到哪儿才不会被罚款。也让他知道医院为从外地来的病人亲属准备了住处,比住旅馆便宜得多。

现在贝尔得上床了,他们说。医生会来看她,杰克逊过一会儿可以来和她说晚安。那时他也许会发现她有些昏昏欲睡。

她听见了,并说她总是昏昏欲睡,他不会惊讶的。周围的人一阵嬉笑。

他离开之前护士带他去签一些文件。在填“与病人关系”一栏时他犹豫了片刻。然后他写下了“朋友”。

傍晚他回来时,的确发现了变化,虽然那时贝尔还不能算是在昏昏欲睡。他们给她套上了某种绿色的布袋子,只露出了脖子和光着的胳膊。他很少看见她这样暴露,也没有注意到在她的锁骨和下巴之间拉着的那几根看上去没有加工过的细绳。

她因为嘴巴发干而气呼呼的。

“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吃,只让我抿那么一小口水。”

她想让他去给她买一瓶可乐,据他所知那是她一辈子都没喝过的东西。

“走廊那头有一台自动售货机——一定有一台。我看见有人手里拿着一瓶可乐走过去,这让我感觉特别渴。”

他说他不能违反规定。

泪水涌进她的眼眶,她一气之下转过头去。

“我想回家。”

“很快你就可以回家了。”

“你去帮我把衣服找来。”

“我不能那么做。”

“如果你不找,我就自己找。我会自己去火车站。”

“现在已经没有开往我们那里的客运火车了。”

突然之间,她似乎放弃了逃跑计划。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回忆房子和他们——主要是他——对房子做的各种修缮。外墙的涂料白得耀眼,甚至后面的厨房也被粉刷一新,铺上了木地板。屋顶重新铺了木瓦板,窗户恢复了原先的朴素风格,最让人自豪的是,水暖装置在冬天真让人高兴。

“如果你没有出现,我很快就会陷入悲惨的境地。”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其实当时她已经生活在悲惨的境地。

“我康复之后要写一份遗嘱,”她说,“所有东西都留给你。你的辛苦不会白费。”

他当然想过这个,也许拥有那一切会让他感到适度的满足,即使他真诚友好地希望这种事不要发生得太快。但不是现在。这似乎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离他很遥远。

她又变得烦躁起来。

“哦,我真希望自己现在正在那里,而不是这里。”

“手术后醒来时你会感觉好很多。”

虽然据他目前所听到的,这是一个大谎言。

突然他感到非常疲倦。

他的话比他的猜想更接近事实。肿块被切除两天之后,贝尔在另一间病房里坐了起来,急切地要和他打招呼,一点儿也没有因为隔壁病床上躺在帘子后面的那个女人发出的呻吟而感到心烦。昨天她——贝尔——和这个病人的情形差不多,他根本没能让她睁开眼睛或注意到他。

“别管她,”贝尔说,“她还迷糊着呢。可能什么都感觉不到。明天她就会苏醒过来,变得光彩照人。要不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满足和刻板的权威感,一种过来人的冷漠无情。她正坐在床上,从便于饮用的弯折吸管里大口喝着一种鲜艳的橙色饮料。她看上去比他不久之前送到医院来的那个女人年轻很多。

她想知道他的睡眠够不够,有没有找到他喜欢的吃饭的地方,在这样的天气里散步会不会太热,有没有挤出时间去参观安大略皇家博物馆,她认为她曾经建议他去参观。

但是她无法专心听他回答。她似乎感到非常惊奇。克制的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