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第2/9页)

他一直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已经好一会儿了。小路前方是一座山丘,山丘那边传来、的声音。伴随着声的还有细微的叮当声或哨声。

现在看见了。从山那边过来一只架在轮子上的盒子,由两匹小马驹拉着。比田里的那匹马小,却有活力得多。车厢里坐着大约六个小小人。每个人都穿着黑色衣服,戴着得体的黑帽子。

声音就是他们发出来的。他们在唱歌。朴素的童高音,甜美极了。他们从他身边经过时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让他感到沮丧。牛棚里的马车和田里的那匹马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他还站在那里东张西望,这时他听见她在喊:“做完了。”她正站在房前。

“这里就是进出的地方,”她指的是后门,“前门从去年冬天开始就卡住了,就是打不开,你会以为门还冻着呢。”

他们从铺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的木板上走过。由于窗户被木板挡住,四周一片黑暗。那里跟他睡过觉的那个洞里一样寒冷。他曾一次又一次地醒来,试图缩进某个角落,好让自己保持温暖。而这里的那个女人并没有冷得发抖。她身上散发出健康的劳动气味,以及可能是牛皮的气味。

她把新鲜的牛奶倒进一只盆里,用她放在旁边的一块粗棉布盖上,然后领他走进主屋。那里的窗户没挂窗帘,光线从窗外照了进来。柴炉也生着火。有一个带手压水泵的水池,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油布有几处已经很破了,还有一张沙发,上面铺着一床打了很多补丁的旧被子。

还有一只露出了羽毛芯的枕头。

到目前为止还不太糟,虽然破旧。你能看到的每样东西都自有用处。但是抬起头就能看到架子上一摞一摞的报纸、杂志或者某种纸张,一直堆到天花板。

他不得不问她,她不怕着火吗?比如柴炉。

“哦,我人一直在这儿。我是说,我睡在这儿。没有其他地方可以避开穿堂风。我很警惕。我的烟囱从没有着过火。有几次炉子太热了,我就撒了几把发酵粉。不要紧。

“不管怎样,妈妈得待在这儿,”她说,“没有其他可以让她舒服的地方。我把她的折叠床放在这儿。我留神所有一切。我的确想过把那些纸都搬到前厅去,但那里真的太潮湿了,那些纸都会毁掉的。”

后来她说她应该解释一下。“我妈妈已经死了。她是五月份去世的。那时天气刚开始好起来。她活着听到了收音机里播报战争结束的消息。她听得懂。很久以前她就不能说话了,但她心里明白。我太习惯于她不说话了,导致有时候我以为她还在这儿,但是,当然,她不在了。”

杰克逊感到该由他说抱歉了。

“哦。该来的总会来的。很幸运没有发生在冬天。”

她给他端来了燕麦粥,倒了茶。

“不会太浓吧?这茶?”

他嘴里塞得满满的,摇摇头。

“我从来不省茶叶。如果要省,干吗不直接喝白开水呢?去年冬天,天气变得特别糟糕,我们的茶叶用完了。电停了,收音机不响了,茶叶也吃光了。我在后门和牛棚之间拴了一根绳子,出去挤奶的时候我就抓着绳子走。我本来想让玛格丽特·罗斯到后面厨房里来,但我想暴风雪一定会让它心烦意乱,我会控制不住它的。不管怎样,它挺过来了。我们都挺过来了。”

他在她停顿的时候插进来问街坊四邻中有没有侏儒。

“据我所知没有。”

“乘着运货马车?”

“哦。他们在唱歌吗?一定是门诺派的小男孩。他们赶着马车去教堂,一路唱着歌。女孩必须和家长一起乘轻便马车,但他们让男孩乘运货马车。”

“他们看上去好像根本没看见我。”

“他们不会看见的。我曾经对妈妈说,我们住在这条路上是对的,因为我们就像门诺派教徒一样。有马和轻便马车,并且直接喝下牛奶,不用巴氏消毒。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俩都不会唱歌。

“妈妈死的时候,他们送来了非常多的食物,我吃了好几个星期。他们一定以为会有守灵夜什么的。有他们做邻居,我很幸运。但我又对自己说,他们也很幸运。因为他们需要行善,而我几乎就在他们家门口,看见我这样的人就是看见了行善的时机。”

他吃完饭后提出付给她钱,但她拼命对着他的钱摆手。

但有一件事,她说,他走之前能不能修好马的食槽。

所谓的修理工作实际上相当于做一个新的食槽。为了做这个食槽,他四处寻找能够找到的材料和工具。这花了他一整天的时间,晚上她请他吃薄煎饼和门诺派教徒做的枫糖。她说如果他晚来一个星期,她也许可以请他吃新鲜的果酱。她摘了生长在铁轨边上的野浆果。

他们坐在后门外面的厨房椅子上,直到太阳下山。她在告诉他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在听,但不是全神贯注,因为他还在环顾四周,并想着这个地方虽是摇摇欲坠,但并非完全无可救药,只要有人愿意安顿下来,把东西修好。需要花些钱,但更需要时间和精力。这可能是个挑战。他几乎因为自己要继续赶路而感到遗憾。

但他之所以没有全神贯注地听贝尔——她的名字叫贝尔——一直在跟他说的事,另一个原因是她在谈她自己的生活,而他不太能想象那样的生活。

她父亲——她叫他爸爸——当初买下这个地方只是为了消夏,她说,后来他决定他们也许应该一整年都住在这儿。他在哪里都可以工作,因为他靠给《多伦多每晚电讯报》写专栏来维持生计。邮递员来取走他写的文章,火车把他的文章送走。他写身边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他甚至把贝尔写进了文章里,叫她小猫咪。有时候也提及贝尔的妈妈,叫她卡萨玛希玛公主,名字的出处在一本书里,她说,而那本书的名字早已不重要了。她妈妈也许是他们一整年都住在这里的原因。她患了可怕的一九一八年流感,那次流感让很多人丧命,而她病好后变得很怪。并不是真的变成了哑巴,因为她可以费劲地说出几个词,但她失去了对很多单词的记忆。或者说它们抛弃了她。她不得不重新开始学习吃饭和上厕所。除了学说话,她还要学会在天气热的时候也穿着衣服。你不会希望她四处闲逛,在城市的街道上成为笑柄。

冬天贝尔离开家去上学。学校的名字叫斯特罗恩主教学校。她感到很吃惊,他竟然没有听说过这所学校。她把名字拼了出来。学校在多伦多,学生都是些有钱的女孩,但也有像她一样因为从亲戚那里得到一笔特别的钱或者继承了遗产才到那里去上学的女孩。学校教会了她目中无人,她说,却没有教会她以后应该做什么来维持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