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4页)

一场细雨把柏油马路淋得又湿又滑,我们窄窄的车轮摇摇晃晃地快速往前。

“如果我们碰到胖雅克,你就贴近我和我说话,装着我们认识了好久的样子。”

“胖雅克是谁,神父?”

“一个犹太叛徒。他经常坐在盖世太保的汽车里,给纳粹指认他认识的犹太人,然后他们就会被抓起来。”

我正好注意到一辆黑色的汽车跟在我们后面。我转头向后看了一眼,发现透过挡风玻璃,在一群穿黑大衣的人中间,有一张苍白的淌着汗水的脸,眼睛不停地搜寻着路易大街两侧。

“胖雅克,神父!”

“快,快给我讲点什么。你应该听过很多笑话吧,约瑟夫?”

我没有多加选择,把我知道的所有好玩故事一股脑倒出来。我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些故事能把蓬斯神父逗得这么开心,放开喉咙大笑。结果,这个成功让我很兴奋,我也开始大笑起来。当那辆汽车靠近我们的时候,我已经沉浸在我的成功中,并没有注意到它。

胖雅克不怀好意地盯了我们一眼,用一块折叠的白手绢擦了擦浮肿的脸,仿佛对我们的开怀大笑很厌恶,挥挥手让司机加快速度。

蓬斯神父很快拐进边上的小路,汽车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我还想继续我的喜剧演员生涯,蓬斯神父大喊起来:

“行行好,约瑟夫,停止吧。你让我笑得踩不动脚踏板了。”

“真遗憾,那您就听不到三个拉比和一辆摩托车的故事了。”

天色暗下来了,我们还在骑车。我们早已出城,穿过乡村,树木也开始变得黑乎乎。蓬斯神父没有喘息,但几乎不讲话了,顶多问一句:“还行吗?”“你能坚持?”“你没有太累吧,约瑟夫?”不过随着我们一点点前进,我感觉和神父之间越来越亲近,肯定是因为我双手抱着他的腰,脑袋靠在他的背上,我感受到了他宽大袍子底下削瘦身体所散发的热量。终于有一块路牌指着尚莱,蓬斯神父住的村庄。他刹车,自行车吱地一声停住,我一头摔到了土坑里。

“太棒了,约瑟夫。你骑得不错。35公里,对一个初学者来说,非常了不起了!”

我站起来,没敢纠正神父。实际上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因为路上我并没有踩动脚踏板,我的双腿是悬在空中的,是不是有什么脚踏板我没注意到?

他停好自行车,我还没来得及核实脚踏板的事,他就拉起我的手,我们穿过田野,来到尚莱村口的第一座房子,一座低矮的石头房子。他示意我别出声,绕过正门,去敲了敲储藏室的门。

一张脸突然出现。

“快点进来。”

药剂师马塞尔小姐很快又关上了门,带我们走下几级台阶来到点着油灯的昏暗地窖。

马塞尔小姐让孩子们感到害怕,当她弯腰凑向我的时候,这种效果又出来了:我几乎本能地叫起来。这是光线昏暗的缘故吗?是光线从下往上照的缘故?马塞尔小姐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个女人,看上去差不多就像一颗土豆安在一只鸟身上。她脸上线条粗糙,歪歪扭扭,眼皮耷拉着,深褐色的皮肤粗糙无光,活像农民刚刚掘出来的一块根茎,一铲子铲出一张薄薄的嘴和两个小瘿瘤似的眼睛。几根稀稀拉拉的头发,根部已经发白,发梢接近红棕色,也许春天还会多长几根头发出来吧。双腿像麻杆一样细的她弯腰前倾,把身体弯成虾米状,双手叉腰,手肘朝后,一副要飞起来的样子。她盯着我,仿佛就要扑上来啄我两口。

“肯定是犹太人吧?”她问。

“是的。”蓬斯神父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约瑟夫。”

“不错,不用改名:这名字犹太人和基督徒都用。你父母呢?”

“妈妈,蕾阿;爸爸,麦克尔。”

“我是问他们的姓。”

“伯恩斯坦。”

“哦,这可是糟透了!伯恩斯坦……我们就叫贝尔坦吧。我给你准备一些文件,就用约瑟夫·贝尔坦这名字吧。过来,跟我去拍照。”

屋子的一角,一只小圆凳等着我在一片蓝天森林的布景前摆好姿势。

蓬斯神父替我整整头发,拉拉衣服,嘱咐我看着那个机器。那是个很大的木盒子,连着一个皮腔,架在一个几乎齐人高的架子上。

就在这时,一道闪光照亮了整个屋子,太亮了,让人有点张皇失措,我还以为做了个梦。

我正揉眼睛时,马塞尔小姐又往皮腔里塞了另一块板子,刚才的闪光亮又出现了一下。

“再来一次!”我要求道。

“不,两张就够了。今天晚上我会冲洗出来。你不会有头虱吧,我想。反正,你得拿这药水洗一下。你也没有疥疮吧?总之我要用刷子用硫磺皂给你刷一下。还有什么呢?蓬斯先生,过几天我再把他还给你,这样行吗?”

“很好。”

不好,这对我一点都不好:想到要单独和她呆在一起,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又不敢说出来。于是我只好问:

“为什么您称他先生,我们则要叫‘我父’?”

“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蓬斯先生知道我最讨厌神父了,我打一出生就讨厌神父,一看见圣餐饼就想吐。我是药剂师!全比利时第一位女药剂师!第一位拿到文凭的!我上大学并懂得科学,所以‘我父’……真见鬼去吧!再说了,蓬斯先生并不怪罪我。”

“对,”神父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她低声嘟哝着,好像“好人”这个词让她感觉有点像女圣徒。

“我不是好人,我只是正直而已。我不喜欢神父,不喜欢犹太人,不喜欢德国人,但我不能容忍有人伤害孩子。”

“我知道您喜欢孩子。”

“不,我也不喜欢孩子。但他们好歹也是人。”

“那就是说,您热爱人类!”

“哦,蓬斯先生,别硬要我热爱什么东西吧!这可真是神父的语言,我不喜欢。我什么都不喜欢,也不喜欢人类。我的职业是个药剂师,就是说帮助别人维持生命。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就这么简单。得了,快点,把地板上的东西给我挪开,我要把这小男孩安顿好,洗干净,给他做好身份证件,让人家别再和他过不去,真见鬼!”

她转过身,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蓬斯神父弯腰凑近我,狡黠地笑笑:

“‘真见鬼’在村里已经成了她的绰号。她比起她的上校父亲更敢说渎神的话。”

“真见鬼”给我端来吃的,支起一张床,用一种不容质疑的口气命令我睡觉。这天晚上我躺下后,忍不住越来越佩服这个把“真见鬼”说得如此自然的女人。

我在吓唬人的马塞尔小姐身边过了好几天。每天晚上,当她结束白天在地窖上药房的工作后,就当着我的面,毫不避讳地辛苦制作我的假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