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5页)

我透过摇曳的树枝看着天空哼起了摇篮曲,吕迪也用低八度的公鸭嗓音跟着我唱起来。就在这时,蓬斯神父发现了我们,两个对着纯洁的马利亚画像,哭泣着用意第绪语唱儿歌的孩子。

吕迪感到神父来了,拔腿就溜。他十六岁了,比我更害怕处于可笑的境地。蓬斯神父过来坐在我身边。

“你在这儿没有觉得不开心吧?”

“没有,神父。”

我咽下眼泪,使劲想让他高兴。

“我很喜欢做弥撒,我也很乐意这星期去上基督教入门课。”

“那不错。”他将信将疑地说道。

“我想以后,我也能成基督徒。”

他和善地看着我:

“你是犹太人,约瑟夫。即使你选择了我的宗教,你仍然是犹太人。”

“是犹太人,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意味着被上帝选择。是几千年前被上帝选中的一个民族的后代。”

“他选择了我们,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比其他民族更好或者更差?”

“都不是,你们并非有特别的长处也并非有特别的短处。就是落到你们头上了,就这样。”

“什么东西落到我们头上了?”

“一种使命,一种责任。向人类证明世上只有一个上帝,而通过这个上帝,让人类去尊重人类。”

“我感觉这事砸了,不是吗?”

神父没有回答,我又继续道:

“如果我们被选中,那是作为靶子,希特勒要我们的命。”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你们是他野蛮行径的一种障碍,这就是上帝给你们的独特使命。你知道吗?希特勒不仅要消灭你们这个种族,他也要肃清基督徒。”

“他做不到,有这么多人!”

“他暂时被阻止了。他在奥地利试过,不过很快就中止了,但这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先是犹太人,然后是基督徒。他从攻击你们开始,到攻击我们结束。”

我明白了这种共同的命运是神父帮助我们的动力,而不仅仅是出于善良。这让我稍稍放心,我又想到了叙利伯爵和伯爵夫人。

“告诉我,神父,如果我是一个几千年来受人尊敬的民族的后裔,那说明我是贵族?”

他感到很意外,顿了顿,喃喃道:

“当然了,你是贵族。”

“我也是这么感觉的。”

我的直觉被证实,让我感到放心。但蓬斯神父继续道:

“对我来说,所有人都是贵族。”

为了保持我刚才得到的那份满足,我故意忽略了他的补充。

临走时,他拍拍我的肩膀说:

“我的话也许会让你感到吃惊,但我不希望你对基督教启蒙课及那些宗教仪式太感兴趣。满足于最低限度,你愿意吗?”

他走远了,把我扔在那里生闷气。那就是说,因为我是犹太人,就没有进入正常世界的权利?人们只是用指尖挑了一点给我,而我不应该自己去获取!天主教教徒只想保持他们自己的圈子,一群虚伪的人,骗子!

我气坏了,找到吕迪,把我对神父的愤怒一股脑倒出来。他没有劝慰我,倒是鼓励我和神父保持距离。

“你有理由保持警惕。他有点捉摸不透,这家伙。我发现他有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另一种生活,一种偷偷摸摸的生活,肯定是见不得人的事。”

“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该说。”

我缠住吕迪不放,一直到晚上,他实在被我缠不过,终于告诉我他的发现。

每天晚上,寝室关门熄灯后,蓬斯神父总要无声地走下楼梯,像小偷那样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门,进到学校的花园,然后要过两三个小时再回来。在他出去的这一段时间,他让自己房间的灯亮着,让人以为他就在里面。

吕迪是逃出寝室到洗手间去偷偷抽烟时,发现并核实了神父的这种来往行踪。

“他去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我们不可以离开别墅的。”

“我要去跟踪他。”

“你,你才六岁!”

“其实是七岁,马上就要八岁了。”

“你会被开除的!”

“你以为人家会把我送回家里去?”

尽管吕迪大声叫喊拒绝做我的同谋,我还是硬从他那里夺来手表,并迫不及待地等待夜色降临,甚至都不觉得困倦了。

晚上九点半一到,我猫腰从床铺间的空隙蹿到走廊,躲在一个大火炉后。我看见蓬斯神父贴着墙壁,无声地走下楼梯。

他用一种令人吃惊的速度敏捷地打开后门的圆形大锁,溜了出去。我紧跟在后面,为了推开门时不发出响声,我耽误了一会,差点跟丢了他在树丛里闪过的削瘦身影。这真是同一个人吗?那个高尚的孩子们的救星,和眼前这个在朦胧月色下像狼一样灵巧绕开树枝树根、匆忙行走的人?而我也在这个树林里,赤脚跟在他后面。我担心跟不上他,更害怕他会就此消失,因为他今晚看上去就像个用上了最奇怪魔法的不祥生物。

他到花园尽头的林中空地上慢了下来,花园的围墙高高耸立,只有一个出口,就在废弃的小教堂边上。一扇低矮的铁门正对着外面的路。对我来说,跟踪就到此为止了。我无论如何不敢穿着睡衣,光着冻僵的脚,走进黑暗的陌生乡村去跟踪他。但他走近小教堂,从袍子里掏出一把特大的钥匙打开门,进去关上门后又用钥匙转了两圈。

难道这就是蓬斯神父的谜底?他要一个人在夜里,在花园深处,默默地祈祷?我很失望,还有比这更无趣、更不浪漫的事吗?我冷得发抖,脚趾湿漉漉的,我只想回去。

突然锁着的门咔嗒一声,一个从外面来的人闯入围墙,身上背了个袋子。他毫不迟疑径直走到了小教堂,在门上有节奏地轻轻拍了几下。很显然那是个接头暗号。

神父打开门,和来者低声交谈了几句,接过袋子然后重新锁上了门。来者很快离开了。

我躲在一棵树干后面惊呆了,神父在那里走私什么呢?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呢?我靠着橡树坐在青苔上,决定等他们的下一次交货。

深夜的宁静中从各处传来些爆裂声,仿佛有焦虑不安的火焰慢慢焚烤,时不时有一些没来由的、短促的噼啪声,然后没了下文。就像一种无可言状的抱怨和无声的痛苦此起彼伏。我的心跳得太快了,脑袋上像被箍了一把铁钳,我的恐惧以发烧的形式呈现。

唯一让我感觉安心的东西是那只手表的滴答声,在我手腕上不受干扰地友好地走着。吕迪的手表可不会被黑暗震住,它继续测量着时间。

午夜时分,神父从教堂出来,小心扣上门,重新朝黄别墅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