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晦气的造访者

正当尽职尽责的会计师坐上出租汽车去拜见那件会写字的衣服时,一列基辅开往莫斯科的火车刚刚抵达终点站。随着下车的人群,从九号软卧车厢走出来一个手提钢化纸小箱子的文质彬彬的旅客。这位旅客不是别人,乃是已故别尔利奥兹的姑父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波普拉夫斯基。他是一位计划经济学家,家住在基辅老学院大街,此次前来莫斯科,是因为前天深夜他接到了这样一封电报:“我刚在牧首塘被电车轧死。葬礼定于星期五下午三时。望来。别尔利奥兹。”在基辅,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当之无愧归于最聪明的人之列。但即使是绝顶聪明的人,接到这样的电报也会手足无措。一个人既能发电报说他被轧死了,显然是他被轧而尚未死。那么,为什么又要举行葬礼?也许这个人情况很糟,预见到自己必死无疑?这有可能。不过,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将在星期五下午三时下葬?这种准确性也太叫人奇怪了。真是一封莫名其妙的电报!

然而聪明的人毕竟聪明,就因为他能对错综复杂的情况进行分析。很简单,是电报出了错,报务员把电文拍发错了。“我”字无疑是从别的电报中错入,实为文末署名“别尔利奥兹”一词之误。这样一改,电文的意思就明白了,当然,这很令人伤心。

令太太惊讶的一阵悲声之后,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立即着手打点莫斯科之行。

须知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有一个秘密。他为盛年早逝内侄感到惋惜,自不待言。但他是个务实的人,当然明白他没有十分的必要去参加一次葬礼。他迫不及待地赶到莫斯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一件事:住房。在莫斯科拥有一套住房?这可是件大事。不知什么缘故,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不喜欢基辅。迁居莫斯科的念头近来常扰得他寝食不安。他不喜欢第聂伯河春天泛滥时淹没低处的岛屿,水天相连,一片茫茫的景象。他不爱眺望弗拉基米尔大公纪念碑前的壮丽景色。他也不喜爱弗拉基米尔山丘砖石小径上的斑驳日影。这一切他都毫无兴趣。他唯一向往的就是搬到莫斯科去住。

他在报纸上登过启事,愿拿基辅学院街的房子调换一套在莫斯科的较小住房,但毫无结果。偶有一二洽商者,他们提出的条件又都缺乏诚意。

噩耗电报令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激动万分。错过这样的机会简直就是罪过。务实练达之士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总之,纵有千难万难,也要设法把内侄在花园街的住房继承下来。这件事当然不好办,很不好办,但无论如何也得去办。经验老到的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清楚他必须走的第一步棋是:将已故内侄的三间房子办理登记居住手续,哪怕是临时居住也行。

星期五上午,波普拉夫斯基走进了莫斯科花园街三〇二号乙幢房管所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小,墙上挂着一幅溺水急救按图操作的旧宣传画,一个没有刮过脸、眼神惊惶不安的中年男子孤零零地坐在木桌边。

“我可以见房管所主任吗?”计划经济学家彬彬有礼地问道,一面摘下帽子,把手提箱放在门口的椅子上。

不知为什么,这个普通的问题让坐着的那个人发了慌,脸色都变了。他不安地瞟瞟来人,嘟哝说主任不在。

“他在家里吗?”波普拉夫斯基又问。“我有急事找他。”

那人又支吾起来,猜他的意思是,主任也不在家里。

“他什么时候能来?”

那人干脆不作回答,愁眉苦脸地望望窗外。

“啊哈!”聪明的波普拉夫斯基若有所悟,便问秘书在哪儿。

桌边那个怪人紧张得脸都涨红了,仍然含糊其词,嘟嘟哝哝,像是说:秘书也不在……什么时候来,不知道,而且……秘书病了……

“啊哈!……”波普拉夫斯基心里明白了。“那么,房管所总得有个人吧?”

“我是,”那人有气无力地答道。

“是这么回事,”波普拉夫斯基一本正经地说,“已故的别尔利奥兹是我的内侄,您知道,他在牧首塘那儿遇难了,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我有义务依法接受他的遗产,就是我们在五十号的那一套住房……”

“同志,我不了解情况,”那人闷闷不乐地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对不起,”波普拉夫斯基提高嗓门道,“您是房管所委员,您要负责……”

这时,一个男子走进办公室。坐在桌边的那人一见到他,脸色顿时变得刷白。

“你是房管所委员皮亚特纳日科吗?”来人问坐着的那人。

“我是,”那人回答的声音弱不可闻。

来人对那人耳语了几句,那人惊慌万状,忙站起来。不多会儿,房管所的空屋里就剩下了波普拉夫斯基一个人。

“唉,有麻烦了!真该一下子把他们都……”波普拉夫斯基扫兴地想,他穿过沥青铺地的大院,急急前往五十号宅。

计划经济学家刚按响门铃,门就打开了。他走进幽暗的前室,觉得有些奇怪,不知是谁给他开的门,前室里并没有人,只见一只老大的黑猫蹲在椅子上。

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咳嗽一声,跺了跺脚,书房的门打开了,科罗维约夫走了出来。波普拉夫斯基向他低头施礼,样子庄重自尊,然后说:

“我姓波普拉夫斯基。我是死者……”

没等他说完,科罗维约夫就从口袋里掏出块脏手帕,一把捂住鼻子哭了起来。

“……死者别尔利奥兹的姑父……”

“是啊,是啊,”科罗维约夫打断他的话,把手帕从脸上拿下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猜到了准是您!”他泪水盈眶,浑身发颤,提高了嗓门:“真叫人伤心,啊?怎么弄出这种事来?啊?”

“是被电车轧死的?”波普拉夫斯基悄声问道。

“一点不错,”科罗维约夫喊道,夹鼻眼镜下流出了两条泪水,“一点不错!我亲眼所见。是真的,一下子,脑袋就搬了家!咔嚓——右腿两段了!咔嚓——左腿也两段了!瞧这些电车干的好事哟!”科罗维约夫显然不能自持,一头抵到镜子旁边的墙上,哭得浑身直打哆嗦。

这个陌生人的行为深深打动了别尔利奥兹的姑父。“谁说如今没有重感情的人!”他这样想,觉得自己的眼睛也要湿了。但同时他心中又罩上了一片疑云,闪过一个念头:这个重感情的人是否在死者房子里办了登记居住的手续?这种事例并不少见啊。

“对不起,请问您是我家已故米沙的朋友吗?”他问道,用一只袖管擦着无泪的左眼,并用右眼端详着悲痛欲绝的科罗维约夫。可是那人哭得不可开交,除了老是“咔嚓——两段!”听不懂他说些什么。科罗维约夫号够了,终于从墙上抬起头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