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晦气的造访者(第2/6页)

“不行,我再也不行了!我要去喝三百滴乙醚缬草酊!”他把满是泪痕的脸转向波普拉夫斯基,说:“瞧那些电车干的好事!”

“对不起,请问是您给我发的电报吗?”波普拉夫斯基问道,一面绞尽脑汁在想,这个哭天抹泪的怪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是他!”科罗维约夫指着那只猫说。

波普拉夫斯基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行,我受不了,我挺不住了,”科罗维约夫用鼻子抽着气说,“只要一想起车轮轧腿……一只轮子就有十普特[1]重……咔嚓!我得上床睡一会儿。”他从前室走出去了。

那只猫动了动,从椅子上跳下来,后腿人立,前爪叉腰,张开猫嘴说话了:

“嗯,是我发的电报。你待怎讲?”

波普拉夫斯基顿觉脑袋发晕,手脚不听使唤,把手提箱掉在了地上,一屁股坐在黑猫对面的椅子上。

“好像我在用俄语问你,”那猫厉声道,“你待怎讲?”

波普拉夫斯基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公民证!”黑猫伸出一只毛乎乎的爪子喝令道。

波普拉夫斯基迷迷糊糊不见他物,只看见猫眼中两点闪亮的火星,他像抽刀那样忙从口袋里抽出了公民证。那猫拿起镜台上的一副宽黑边眼镜戴上,样子更加神气,从波普拉夫斯基瑟瑟发抖的手里抓过了公民证。

“不知道我会不会昏过去?”波普拉夫斯基在想。这时远远传来了科罗维约夫的呜咽声。整个前室里弥漫着乙醚和缬草酊的药味儿及另一种让人作呕的恶劣气味。

“发证机关是哪个分局?”黑猫翻看公民证,问道。波普拉夫斯基没有回答。

“是四百一十二分局,”黑猫自言自语道,用爪子指了指倒拿着的公民证,“哼,准没错!我了解这个分局!他们不管什么人都发给公民证!要是我,就不发给您这号人!绝对不发!只要看看您这张脸就不发!”黑猫勃然大怒,把公民证扔到地上,打起了官腔:“您参加葬礼的资格已被取消,请您返回原住地吧!”随即向门口喊了一声:“阿扎泽洛!”

一个瘸腿小矮个儿应声走进前室。他穿一件黑色针织紧身衣,皮腰带上插着把刀,火红色头发,黄色獠牙,左眼有白翳。

波普拉夫斯基觉得呼吸困难,从椅子上站起来,捂着胸口向后退了几步。

“阿扎泽洛,送客!”黑猫说罢就走出了前室。

“波普拉夫斯基,”矮个儿齉齉地小声说,“现在该明白了吗?”

波普拉夫斯基点点头。

“你马上回基辅去,”阿扎泽洛接着说,“就在那儿老实待着,别梦想什么莫斯科的住房了,懂吗?”

这个独眼獠牙带刀子的矮个儿把波普拉夫斯基吓得半死。此人只到他的肩膀一般高,可是办起事来不但有魄力,而且有板有眼。

他先从地上捡起公民证,把它交还给波普拉夫斯基。后者用没有知觉的手接过了本本。然后这个叫阿扎泽洛的人一手拎着小箱子,另一只手打开房门,挽住别尔利奥兹姑父的胳膊,把他送到了楼梯口。波普拉夫斯基倚墙而立。阿扎泽洛不用钥匙就打开了手提箱,从中拿出一个油迹斑斑的报纸包,里面是一只缺了一条腿的大烧鸡。他把烧鸡放在地上,又从箱子里拿出两套内衣、一条磨剃刀的皮带、一本什么书和一个盒子。他把这些东西统统踢下楼梯,只留下了那只鸡。空箱子也扔了下去,听见底下轰隆的响声,知道箱盖摔掉了。

然后,这个赤发强盗抓住烧鸡的独腿,把鸡整个儿抡起来,照准波普拉夫斯基的脖子狠狠打了一下。鸡身打飞了,阿扎泽洛手里只剩下一条鸡腿。正如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真实描述的那样:奥布隆斯基家里全乱了套。[2]托尔斯泰在场的话一定会这样说的。是啊!波普拉夫斯基眼中的一切都乱了套。仿佛有一长串火星从他眼前飞过,随后又变成一条乌黑长蛇,霎时间遮蔽了五月白昼之光。波普拉夫斯基握着公民证,顺楼梯跌滚而下,在拐弯处蹬碎了下一段楼梯口的玻璃窗,才一屁股落定在梯阶上。那只无腿烧鸡从他身边蹦蹦跳跳,滚到楼下去了。站在上面的阿扎泽洛三两口啃光了鸡腿,把骨头插进紧身衣的小兜,返身进屋,砰地把门关上了。这时听见楼底下有轻轻的脚步声,什么人上楼来了。

波普拉夫斯基又跑下一层楼梯,在拐弯口的木沙发上坐下来喘了喘气。

一个非常矮小的小老头儿正从楼梯往上走。他身穿老式茧绸西服,头戴绿带子硬草帽,满脸悲戚之色,走到波普拉夫斯基旁边站住了。

“请问公民,五十号住宅在哪儿?”穿茧绸的小人儿愁眉苦脸地问道。

“上面!”波普拉夫斯基生硬地说。

“非常感谢,公民,”小人儿愁眉苦脸地谢过,继续往上走,波普拉夫斯基则站起来奔下楼去。

读者要问,波普拉夫斯基会不会跑到民警局去报案,说有一班强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向他野蛮施暴?不,可以肯定地说,他绝不会的。难道要他走进民警局,告诉那儿的人,有一只戴眼镜的猫查看过他的公民证,还有个穿紧身衣带刀子的人……不,公民们,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他确实是个聪明人!

他到了楼下,发现单元大门边有一扇小门,里面是个小储藏室。小门上的玻璃打碎了。波普拉夫斯基把公民证放回袋里,回头想找扔下来的东西,结果竟没有看到一件。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并不怎么可惜那些东西。这时他倒生出一个有趣诱人的想法:从小人儿身上验证一下那可恶的住宅里的情况。没错,小人儿打听五十号在哪儿,就说明他是第一次来。想必他马上就要落入盘踞在五十号的那帮家伙的魔爪。波普拉夫斯基觉得,小人儿一定很快就会从那里出来。他当然不再打算参加什么内侄的葬礼,离上火车回基辅也还有足够的时间。计划经济学家回头看了看,就钻进了小储藏室。这时远远听见楼上有房门响声。“他进去了!”波普拉夫斯基紧张地想。储藏室里倒阴凉,有一股耗子和皮靴的气味。波普拉夫斯基在一截木头上坐下来,决心等待看个究竟。这个位置便于观察,能直接看到六单元出口的大门。

等待的时间比这个基辅人的预计来得长久。楼梯上一直空荡荡,听得见任何动静。终于,五楼的房门响了一声。波普拉夫斯基屏住了呼吸。对,是他的脚步声。“他下来了。”这时四楼也有开门声。一个女人的嗓音。愁眉苦脸人的嗓音……对,是他的嗓音……好像听见他说:“别烦我,看在基督的分上……”波普拉夫斯基把耳朵伸进碎玻璃的缺口,听到了女人的笑声。然后是急促有力的下楼脚步声。女人的背影一闪而过。这个女人拿着绿色漆布手提包,从单元大门走到院子里去了。又传来了小人儿的脚步声。“奇怪,他在往回走,又回到那宅子里去!莫非他是匪徒一伙的?真的,他回去了。上面又开门了。好吧,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