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但书写的我(第2/7页)

抵达“城市之心”公寓时,他感到少有的疲惫。耶拉的公寓,如此忠实地模拟着过去,看起来是那么奇异而熟悉,又令人心碎,就如同一个多年征战冒险后返乡的士兵眼中的老家。过去竟是那么遥远!虽然他才离开这里不到四个小时。往事如睡梦一般诱人。他像个愧疚而无辜的孩子,幻想着自己或许能梦见台灯下的报纸专栏、照片、谜、如梦,以及他所寻觅的什么东西,于是爬上耶拉的床,坠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他以为是星期六早晨,但其实已经是中午了。今天不用上班或开庭。他连拖鞋也没穿,就跑到门边去拿已经塞进门缝的《民族日报》:耶拉·撒力克遇害身亡。头条大剌剌地横跨刊头上方。他们注销了一张尸体用报纸盖上前的照片。他们给了他一整个版面,并引述了总理与其他官员乃至社会名人的话。他们把卡利普所写的标题为“回家”的文章特别框起来,注明为“最后一篇专栏”,并放上一张耶拉的近照,照片拍得不错。根据异议人士的说法,枪击的动机是为了民主、言论自由、和平云云,都是那些人一有机会就喜欢提起的好理由。针对行凶者的搜捕行动已经展开。

穿着睡衣,他坐在满是纸张和剪报的书桌前,抽着烟,抽了很久很久。然而当门铃响起时,他却觉得自己前一个小时好像都在抽同一根烟。是佳美儿。她手里拿着钥匙站在原地,见鬼似的瞪着卡利普。一会儿后,她终于跨步进房,蹒跚地走向电话旁的安乐椅,才刚坐下来,她就放声痛哭。大家都以为卡利普也死了。这几天来大家担心他们担心得要命。她一看到早报的消息,就马上跑到荷蕾姑姑家去。半路上她看见阿拉丁商店的门口围了一群人,这时她才知道,稍早前的清晨,在店里面找到了如梦的尸体。似乎是阿拉丁早上开店的时候,发现如梦的尸体躺在洋娃娃中间,仿佛在熟睡。

读者啊,亲爱的读者,读到本书这里,请容许在我在把这些字句交给印刷工人之前,至少介入这么一次,我毕竟在前面是那么小心翼翼地试图把叙述者和主角区别开来,并且把报纸的专栏和描述情节的篇章划分清楚——花费了好一番工夫,你或许早已察觉到了——虽然效果不尽理想。有些书中的某几页文字,之所以会深深烙印在我们心底,让我们一辈子难以忘怀,并不是因为作者的技巧精湛,而是由于“故事似乎有生命”、“自己写出了自己的故事”。留在我们脑海中、内心深处或任何地方的这些篇章,对我们的意义并非某位艺术大师的惊世创作,而是温柔、感人、忧伤的片段,许多年后我们会依然牢记,就如同我们自己生命中的高低起伏,或甚至是更超然的感动。所以,这么说吧,倘若我是个一流的文人,而非只是现在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专栏作家,我将能信心十足地预测,在我这部名为《如梦与卡利普》的作品中,这儿将会是令我敏感而聪慧的读者永难忘怀的一页。但我并没有多少把握;毕竟我是个实在的人,知道自己拥有多少才华,作品又有多少分量。因此,我想还是让读者你独自体会这一页。最好的方法或许是,干脆让我建议印刷厂把后面几页用油墨全部涂黑。如此一来,你或许能运用自己的想像力,创造出我的文字无法忠实传达的故事。如此一来,当我接续这里被打断的故事,叙述那场正在降临的黑色之梦时,我或许能描绘出它的墨黑色泽。我只是想提醒你,当我告诉你接下来的种种时,我的心里一片宁静,像个梦游者。所以,请你,把接下来的篇章,黑色的篇章,就看作是一个梦游者的日记吧。

佳美儿几乎是一路从阿拉丁商店跑到荷蕾姑姑家。屋里面每个人都在哭,大家都以为卡利普也死了。佳美儿最后终于泄露了耶拉的秘密:她告诉他们,耶拉这些年来一直躲藏在“城市之心”的顶楼公寓里,如梦和卡利普上个星期也待在那里。这再度让大家以为卡利普也和如梦一样死了。稍晚,当佳美儿回到“城市之心”公寓时,以斯梅告诉她:“上楼去看一看!”她拿着钥匙来到楼上,一股奇异的恐惧袭来,使她迟迟不敢开门,但随之而起的是一种或许卡利普还活着的预感。她穿着一件卡利普常看到她穿的开心果绿的裙子,系着一条脏围裙。一会儿,当卡利普来到荷蕾姑姑家时,他看见荷蕾姑姑穿着一件连衣群,布料的底色是同样的开心果绿,上头紫色的花朵绽放。这纯粹是巧合,还是暗示着整个世界就如记忆花园一般,神秘而魔幻?卡利普告诉母亲、父亲、梅里伯伯、苏珊伯母以及在场每一个含泪倾听的亲友,告诉他们他和如梦五天前就从伊兹密尔回来了,然后花了大半的时间在“城市之心”公寓里陪耶拉,有时候甚至在那儿过夜——耶拉好几年前买下了顶楼的公寓,但始终不让别人知道。他之所以躲起来,是因为有人恐吓他。

下午稍晚,面对着国家调查局的探员以及搜集证词的检察官,卡利普把同样的故事又讲了一遍,他提到电话中的声音,并且详尽地说明了一番。但他没有办法让面前的两个人——坐在那里,带着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态,听他说话——信服自己的故事。他感到无助,就好像一个甩不掉脑中的幻想、可又无法说服别人相信的人。他心中是一片漫长而深沉的寂静。

傍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置身于瓦西夫安静的房间里。或许因为这是屋里惟一没有哭泣声的房间,所以他依然能在这里看到往日痕迹,不曾受到任何侵扰,诉说着如今只属于过去的一个幸福家庭:因为“近亲结婚”而畸形的日本金鱼,在鱼缸里悠游。荷蕾姑姑的猫咪“煤炭”,趴在地毯边缘伸懒腰,一边心不在焉地打量着瓦西夫。坐在床角的瓦西夫正在检视手里的一叠纸张。那是悼念的电报,来自各地几千几百个人,上自总理,下至最卑微的读者。卡利普望着瓦西夫的脸上流露出讶异而嬉闹的神情,以前,当他挤在卡利普和如梦中间,坐在同样的床角,一起翻看旧剪报时,他也是这副表情。房间里光线昏暗,一如从前他们每次待在这里,等待奶奶——后来是荷蕾姑姑——为他们准备晚餐的时候。低瓦数的灯泡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光芒,恰如其分地融入退色的旧家具和旧壁纸中,让卡利普联想起他与如梦共度的生命低潮,悲伤如同不治之症在他全身上下蔓延。那些痛苦与忧愁如今已成为美好的回忆。卡利普请瓦西夫从床角起身。他关上灯,然后连衣服都没脱,就往床上一躺,像一个打算哭到睡着的孩子。他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