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迁和仪式

男孩子的憎恨是非常危险的,激烈而炽热,神奇的天赋权利,像七年级读物中讲的亚瑟王的石中剑。相对来说,女孩子的憎恨,似乎模糊而眼泪汪汪,蹩脚地带有自卫性质。男孩子会骑着自行车冲向你,堂而皇之地劈开你所处的空间,毫无自责和同情,仿佛他们希望车轮上装有刀子。而且他们什么都说。

他们会轻声地说:“你好啊,小傻瓜。”

他们会说:“哎,你的屁眼在哪儿?”语调开心得令人作呕。

他们说的话剥夺了你想要的自由,把你降格为他们眼睛中的形象,而那就足以让他们取乐了。我的朋友内奥米和我彼此叮嘱“假装没听见”,因为我们骄傲得不想走到街道另一边来回避他们。有时我们会对他们大叫:“回到牛饲料槽里洗洗你们的嘴,干净的水你们不配!”

放学后我和内奥米不想回家。我们看莱森戏院的电影广告和摄影师橱窗里的新娘子,然后去图书馆,它是市政厅里的一个房间。市政厅大门一侧的窗子上写着“女—息—室”。另一边写着“公—阅—室”。缺失的字母从来没有补上。不过大家都学会了读懂它们的意思。

门旁边有绳子,从圆顶塔的钟下面垂挂下来,一侧的褐色标志写着:损坏图书罚款一百美元。农夫的妻子们坐在女士休息室的窗旁,戴着方巾,穿着橡胶套鞋,在等候丈夫来接她们。图书馆里除了管理员贝拉·费潘,很少有什么人。她聋得像石头,因为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委员会让她做图书管理员,因为她干不了正当的工作。大多数时间她待在桌子后面,用垫子、毛毯、饼干罐、轻便电炉、茶壶和缠绕的漂亮丝带组成了一个窝。她的爱好是做针垫。它们都是一个样式:顶上是一个穿着丝带的丘比特洋娃娃,给针垫围了一圈裙摆。她给诸伯利每个出嫁的女孩都送一个。

我曾经问她在哪里找什么东西,她爬过桌子,跛着脚艰难地沿着书架走去,拿了书回来。她递给我,用聋子孤寂的声音大声说:“有一本有趣的书。”

那是《芭芭拉·沃斯的胜利》。

图书馆充满了这类书。它们古老的封面,浅蓝、绿色或棕色,已略微变软变松。前面总是有淡淡的水彩女士肖像,穿着庚斯伯罗绘画中的服装,下面写着:桃乐茜女士独自在玫瑰园,更适合思考这个神秘信息的地方。(第112页)

杰弗里·方诺、玛丽·科里利、《大卫家的王子》,有趣的、让人怀念的、卑鄙的老朋友们。我读过它们,不再读了。我非常熟悉其他书的书脊,书名的每个字母的弯度,但是从来没有碰过它们,没有拉出来看看。《乡间传教士的四十天》。《女王的和平与战争》。它们就像你年复一年每天在街上遇到的人,你对他们的了解只不过是面熟而已,在诸伯利这样的小城甚至也会这样。

我很开心待在图书馆里。印刷的书页构成一面面墙壁,那是如此繁多的受造世界的证据—这对我是个安慰。内奥米则相反,这么多书对她是负担,让她感觉压迫和怀疑。她过去经常读书—女孩子的怪诞小说—但是现在长大了不再读了。这在诸伯利是正常的,读书就像咀嚼口香糖,是一种开始成人严肃而满足的生活时,就要放弃的习惯。大多数未婚女士会坚持这个习惯,可对男人来说却是可耻的事。

我看书时为了让内奥米保持安静,会找到一些她根本不相信会写进书的东西给她读。她坐在贝拉·费潘从未用过的小活梯上,我给她拿了厚厚的绿色《克丽丝汀·拉芙兰斯达忒》,找到克丽丝汀生第一个孩子的部分,一小时接一小时,一页又一页,写的都是她的流血和痛楚,蜷伏在稻草堆上。把书递给她时,我感觉有些悲哀。我总是在背叛某个人或某些人,似乎这是唯一继续下去的方法。这本书满足不了我的好奇心。我不想生活在十一世纪,甚至像克丽丝汀一样在稻草堆上生小孩—当然前提是我可以生活在那个时代—尤其是有一个像鄂伦德那样的恋人,一个如此不完美的皮肤黝黑的孤独骑手。

内奥米读完后找到我问:“她必须结婚吗?”

“是的。”

“我想也是。因为如果女孩子必须要结婚,她不是死于难产就是九死一生,或者有别的问题。或者兔唇或畸形足,再不就是智力障碍。我妈妈见过的。”

我没有和她争辩,尽管我不相信她的话。她妈妈是有经验的护士。根据她的说法—或者内奥米宣称是她的看法—我听说婴儿生下来有胎膜的会成为罪犯,男人和羊交配生下皱巴巴的有毛小动物,人脸羊尾,死后保存在什么地方的瓶子里。还有一些疯女人不知怎么用衣服架弄伤了自己。我信或不信这些怪事,要看我当时的心情是轻松还是恐惧。我不喜欢内奥米的妈妈,她的声音刺耳,喜欢虚张声势,眼睛暗淡而突出—和内奥米一样—她还问过我是否开始来月经了。但是任何经历生死,必须目睹、接触那些事情—大出血、多肉的胞衣、惨死—的人都不得不倾听,不论这些怪事会带来怎样的消息。

“书上有没有写到他们做那事儿?”

急于证明内奥米眼神里对文学的渴望的合理性—就像牧师试图证明宗教多么有实际作用,并且有趣—我翻了半天才找到克丽丝汀和鄂伦德在谷仓里躲避的情节。但是她并不满足。

“那就是描述他们做那事儿的场面吗?”

我指出克丽丝汀心里的想法:这就是所有歌里面赞美的事情吗?

我们出来的时候,天就要黑了,农夫们的雪橇朝城外滑去。内奥米和我搭上了一辆去维多利亚街的雪橇。农夫裹着围巾,戴着毛皮帽子,就像戴头罩的古斯堪的那维亚人。他转身骂骂咧咧地让我们下去,但是我们赖在上面,像带胎膜出生的罪犯,因为开心的挑战而得意;我们靠在雪橇上,边缘抵着肚子,用脚把雪踢飞起来,到了曼森街角,我们才冲向路边的雪堤。拾起书喘过气来,我们对着彼此大喊。

“你们这些小混蛋,下去!”

“你们这些小混蛋,下去!”

我们希望同时又担心街上的人会听到我们讲粗话。

内奥米住在曼森街,我住河水街,这是我们友谊的基础。我刚搬进城来时,早晨内奥米会在家门口等我,她家就在我们上学的路上。她会说:“你怎么那样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