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迁和仪式(第2/7页)


“哪样?”我说。她就奇怪地扭来扭去地走,茫然的样子,下巴缩在衣领里。我不太高兴但还是笑了。她的批评只是她个人的。我吃惊而高兴地发现,她把我当朋友看。我以前从没有朋友。朋友干预我的自由,让我多少变得不诚实,但也扩展了生活并带来共鸣。这样叫喊诅咒着,冲向路边的雪堤,是不能一个人做的。

现在我们太了解对方了,无法不继续做朋友。

内奥米和我报名管理黑板,放学后留下来擦黑板,把红白蓝的刷子拿到外面,在学校的砖墙上磕掉粉尘,用粉笔摆出扇形的图案。进来的时候,我们听到教师办公室传出陌生的音乐,范里斯小姐在唱歌,我们想起来了,那是小歌剧。对了。

每年三月,学校上演小歌剧,发动了各方面的力量,暂时改变了一切。范里斯小姐负责,平时她没有什么事情干,只教三年级,她每天早晨弹的《土耳其进行曲》,伴着我们走回教室。联合教堂的风琴师博奥斯先生,每周来学校两天,教音乐。

博奥斯先生引来了人们的关注和轻视,因为他不同于普通的老师。他身材矮小,柔软的胡须,圆眼睛湿漉漉的,像吮过的饴糖。而且他是英国人,战争开始时,从陷落的雅典逃生过来的。想象博奥斯先生漂泊在北大西洋的救生船上!冬天,即使从停车处跑到学校,他都气喘吁吁,气愤不已。他总是拿一台录音机来教室播放《1812序曲》这样的东西,问我们对这段音乐有何想法和感觉。因为只习惯于实际的一般的提问,我们就看着地板,咯咯笑,身体颤动着,就像对一个猥亵问题做出反应一样。他不高兴地看着我们说:“我想你们不是没有什么想法,而是不用心去听。”他耸肩的样子,对于老师来说,过于敏感,也过于个人化了。

范里斯小姐是本地人。她原来在这所学校读书,她曾经走过这些长长的楼梯—有两处因为年深日久的踩踏已经凹陷了,那时一定是别人在弹《土耳其进行曲》(因为一开始上课就必须有音乐)。人们都知道她的名字—艾莉诺。她住在曼森街靠路边自己的小房子里,内奥米家也在那附近,她去联合教堂做礼拜。她还去滑冰,整个冬天每周傍晚一次,穿着自己做的深蓝色天鹅绒衣服,因为她不可能买得起。衣服镶着白色毛皮边,她戴着相配的白皮帽子和皮手笼,她的裙子又短又宽,有浅蓝色的塔夫绸镶边,她还穿白色的舞蹈紧身裤。这样的装束暴露了很多,而且不只一个方面。

范里斯小姐也不年轻了。她的头发染成棕红色,束成二十年代的式样;她总是涂上两团胭脂和轻率微笑的口红唇线。她绕着圈滑,让天蓝色条纹的裙子飞舞。尽管如此,她显得很干巴,僵硬而天真,她的滑冰更像是学校老师的示范动作,而不是自我的展示。

她的衣服都是自己做。她穿高领衫,朴素的长袖子,或农民的拉带和曲折型花边,或在下颌和手腕处有一团泡沫似的白色花边装饰,或大胆的亮纽扣,带有小亮片。人们确实会嘲笑她,好像她不是诸伯利土生土长的。我母亲的房客弗恩说:“可怜的人,她只是想抓住个男人。每个人都有权以自己的方式去这样做,我认为。”

如果那是她的方式,它并不奏效。每年,在她和博奥斯先生之间,都会建立起假想的浪漫,或丑闻。通常是在准备小歌剧期间。人们会报告说,他们两个一起挤在钢琴凳上,他的脚在踏板上轻推她的脚,有人听见他叫她艾莉诺。但是当你凝视她的脸时,各种奇特的流言蜚语就都粉碎了,她瘦小的脸骨骼突出,有意识地擦了胭脂,显得很生动,嘴角闪动着细纹,眼神明亮惊讶。她追求谁都不可能是博奥斯先生。尽管这样,弗恩说,她追求的也许不是男人。

小歌剧是她的激情所系。一开始她谨慎地投入热情,在迷蒙的雪天的下午两点,当她和博奥斯先生进入教室时,我们半梦半醒,抄写着黑板上的东西,一切如此安静,可以听见屋子下面深处水管里汩汩的水声。她差不多是耳语般地低声让大家站起来唱歌,博奥斯先生给我们发了谱子。

你认出穿着大衣的快乐的约翰·皮尔吗

你认出黎明时的约翰·皮尔吗

你认出站在很远处的约翰·皮尔吗

在早上,还有他的猎犬和马?

我们的老师麦肯纳也是学校校长,他继续在黑板上写着,以此来表明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尼罗河谷被三个周边的沙漠保护着,免于遭到侵略,它们是利比亚沙漠、努比亚沙漠和阿拉伯沙漠。他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到最后他还是会无能为力。小歌剧会一直继续,推翻他的所有规则,还有他划分得像火柴杆栅栏似的时间。现在范里斯小姐和博奥斯先生多么有策略呀,庄严地踮着脚在教室里转,低头倾听每个人的声音。这不会持久。目前整个小歌剧由他们两个控制,但是到时候他们就会放手,它会像马戏团的气球一样膨胀,我们只需要坚持下去就行。

他们轻轻地示意一些人坐下。我也要坐下,我高兴地看到,内奥米也被叫坐下了。他们让其他人再唱,招手让他们需要的人向前迈一步。

排演小歌剧是不可预知的事情。像其他一切事情一样,你可以从停战日把罂粟花环拿到纪念碑那里,到上演少年红十字会节目,还有穿过奇怪的空荡荡的大厅,把谱子拿给一个个老师,事先看出谁大多数时间被选中,谁偶尔被选中,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被选中。名列前茅的是玛乔里·考茨,她父亲是律师和省立法会成员,还有格温·蒙迪,父亲是家具店的经营者和所有者。没有人反对他们的位置。的确,如果自由选举少年红十字会官员,我们会毫不犹豫地选出自己认为的适当人选。在城里和学校,围绕他们多年的善意,让他们成为最佳人选—自信而有外交手段,谨慎而善良忠厚。那些在工作中或去纪念碑的路上变得独断专行的人,在大厅里读老师的谱子希望找到些什么的人,是不受信任的,他们只是偶尔被选中,他们野心勃勃,又没有把握—就像阿尔玛·科迪,一个传播性新闻的专家,再比如我和内奥米。

在另一方面,像玛乔里和格温一样可靠的人,却从来没有被选中过—一个叫比乌拉·鲍维斯的胖女孩,她的屁股能盖满整个座位—男孩子把笔尖插在她的座位上—还有从来不吭声的意大利女孩,经常因为肾病缺席,以及一个虚弱的爱哭的白化病男孩,父亲是开杂货店的,他总是带着一袋袋橡皮糖、鸡骨头和蛋奶甘草甜点等生存必需品。这类人坐在教室后排,不会被要求大声朗读,不会被叫到黑板上做算术题,都会收到两份情人节礼物。(一定是玛乔里和格温不怕被玷污,给每个人都送卡片。)他们一年又一年,一个年级又一个年级,在梦幻般的不受侵犯的孤独中度过。意大利女孩将是我们中第一个死去的,那时我们还在高中;那样我们就会惊愕地记起,带着迟来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