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朴生活(第2/14页)

我们都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家境贫寒,觉得生活甚为艰辛,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艰于呼吸。我毫不怀疑,本书的读者之中,有的无钱偿付吃下的每一餐饭,衣服鞋子很快就会磨损残破或者已经变得褴褛不堪,好容易忙里偷闲,才能读几页文字,这片刻时间还是从债主那里偷借而来。你们这许多人过得是何等卑贱、畏缩的生活啊,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生活阅历已经使我的眼光变得敏锐起来;你们总是挣扎在人生的边缘,进退维谷,想靠做生意来还债,这可是一个自古就有的泥沼,拉丁文称之为aes alienum,所谓别人的铜币——因为他们的钱币有些就是铜铸的;你们就在别人的铜币中生存、死亡、埋葬;你们总是许诺偿还债务,明天就偿还,结果明日复明日,直到死在今天,债务仍然没有了断;你们靠阿谀逢迎求取恩惠,除了会带来牢狱之灾的作奸犯科之事,不知用了多少手段;你们谎话连篇、熘须拍马、投票选举,把自己蜷缩在谦恭有礼的硬壳里,或者自我吹嘘,摆出一副空洞虚幻的慷慨模样,这样一来,也许就能让邻居信任你,愿意让你给他们做鞋子、帽子、衣服或者马车,为他们代购食品杂货;你们攒钱防病,结果却落得疾病缠身——你们把钱藏在旧箱子里或灰泥墙面后头的袜子里,或者为了更保险起见,把钱存入砖墙垒砌的银行里;不管藏在哪里,也不管数目是多是少。

有时候,我很是疑惑不解,我禁不住要说,我们何以如此轻率,竟然干起那罪恶昭著、违背常理的勾当来了,那就是奴役黑人;不论是在南方还是在北方,都有为数众多的精明狡诈的奴隶主。南方监工让人不堪忍受;北方的监工带来的灾难更为深重;但最可怕的情形莫过于你是自己最苛刻的监工。居然奢谈什么人的神圣!看那大路上的车夫,正日夜兼程赶往交易市场,他的心中会激荡着一丝一毫神圣的感情吗?他的最高职责就是给马匹饮水喂草,仅此而已!比起货运所得的利益,他的个人命运算得了什么呢?难道他不是在为一位富绅赶车吗?他有什么神圣可言,又有什么不朽可言?你看他,一副畏畏缩缩、偷偷摸摸的样子,一天到晚隐隐地提心吊胆,哪里谈得上什么神圣和不朽,只不过是自我评价的奴隶和囚徒,以及用自己的行为赢得名声的奴隶和囚徒而已。和我们对自己的看法相比,公众舆论不过是一个软弱无力的暴君。一个人如何看待自己,这决定了或者说预示了他自己的命运。即使是在西印度群岛的各个殖民地,就心灵和思想的自我解放而言,有哪个威尔伯福斯〔7〕能够有所作为呢?再来想想这个国家的妇女,末日即将来临之时,她们还在编织着梳妆用的坐垫,似乎对自己的命运毫不关心!仿佛消磨时日丝毫无损于永恒。

芸芸众生在静默无声的绝望中度日。所谓听天由命即是根深蒂固的绝望。你从绝望的城市走向绝望的乡村,不得不用水貂和麝鼠的勇敢来安慰自己。即使在人类所谓的游戏和娱乐背后,也潜藏着一种固定不变、不知不觉的绝望。这其中也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因为工作之余才谈得上乐趣。然而,不做绝望的事情,才是智慧的特征。

当我们用问答的形式,来探究何为人生的宗旨,以及什么是生活真正的需要和方式的时候,人类仿佛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选择了这种共同的生活方式,原因是他们更喜欢这种方式。而他们也确实认为自己别无选择。但是,头脑清醒、身心健康的人都不会忘记——太阳升起,天地一片清朗。放弃偏见,永远不会为时过晚。任何一种思维或行为方式,不论多么年深日久,如果不经过证实,就不能轻易相信。今天人人附和或者默认的真理,明天有可能会被证实为谬误,犹如虚无缥缈的一片氤氲,却被某些人当作云朵,以为能够化作滋润田野的雨露。年老之人认定办不到的事情,你尝试过后,发现是能够做到的。老人有老一套,新人有新作为。老辈人恐怕不曾知道添加新燃料可以让火焰经久不息,而新的一代则将少许干柴放在锅底下,就可以像飞鸟一般绕着地球旋转,正如谚语所云:“气死古人。”上年纪的人并不比年轻人更能胜任传道授业的角色,甚至比年轻人还稍逊一筹,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的所失大于所得。我们几乎可以质疑,即便是最具有智慧的人,究竟能否从自己的人生阅历中得到任何绝对有价值的东西。实际上,老辈人没有任何至关重要的忠告可以给予年轻人,他们一定心知肚明——由于种种个人原因,他们自己的经验不过是一孔之见,他们的一生无非是惨痛的失败;也许他们还存有一些与自己的经历不一致的信念,可是他们已经不再拥有往昔的青春岁月了。我已经在这个星球上生活了大约三十个年头,时至今日,我从未从长辈那里听到一句有价值的忠告,甚而连热诚的忠告都没有。就此而言,他们未曾告诉我任何东西,也许是无能为力吧。这就是生活,一个我在很大程度上还没有尝试过的实验;他们已经尝试过了,可对我来说毫无裨益。如果我得出任何自认为有价值的经验,我肯定会反思一下,得出的结果是,我的前辈导师谁都不曾提起过。

有个农夫对我说:“你不能光靠蔬菜为生,因为蔬菜提供不了骨胳所需的营养。”因此,每天他都虔诚地献出一部分时间,为他的身体提供骨胳所需的养分;他一面跟在耕牛后面,一面如此说道,而那靠植物发育起骨胳的耕牛,却不顾一切障碍,拖着他和笨重的犁头颠簸前行。某些物品,对于某个特定的人群来说——比如那些无依无靠和病魔缠身的人,的确是生活必需品,对另一个群体来说,则仅仅是奢侈品而已,再换一个群体,兴许闻所未闻。

在某些人看来,人生的全部,无论是高原险峰还是幽深低谷,都是先辈所涉足过的,而且所有的一切都得到了他们的瞩目。伊夫林〔8〕曾经说过:“智慧的所罗门曾颁布法令,规定了树木之间应当间隔的距离;罗马的地方官也曾规定过,你可以时隔多久到邻人的地里捡十掉落的橡果,而不被认定为非法进入,并规定了几成果实应当归属那位邻人。”希波克拉布底〔9〕甚至曾经传下如何修剪指甲的方法;也就是说,要剪得既不长也不短,与指尖平齐。毫无疑问,使生命的多姿多彩和无穷欢乐都消耗殆尽的种种单调乏味和枯燥无聊,是和亚当〔10〕一样古老的。但是,人的各种能力从来没有被衡量过,我们也不能按照任何先例来判断他的能力,因为已有的尝试实在太少。不管到目前为止你有过怎样的失败,“别苦恼,我的孩子,谁会指派你去做你未曾完成的事情呢?”〔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