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栖身之所,我的人生目的(第2/5页)

此前,除了一只小船,我曾拥有过的唯一的屋舍就是一顶帐篷,只是在夏季远足的时候偶尔一用,现在仍然束之高阁;但是那条船,几经转手,已经在时间的长河里消失无踪了。有了这个更为实实在在的栖身之所,我在人世间也就进一步安顿下来。虽说覆盖在屋架上的材料很单薄,却在我周身形成了一层结晶,并给建造者施加了某种影响。这多少使人联想到一幅素描。我不必走到屋外去呼吸新鲜空气,因为室内的空气丝毫没有失去清新之感。与其说我坐在屋里,倒不如说是坐在门后,即使在大雨滂沱的天气亦是如此。《哈利梵萨》〔5〕中有云:“巢之无鸟犹如肉之无味。”我的住所可并非如此,因为我突然间发现自己竟然与鸟雀为邻;不是将一只飞鸟囚禁在笼中,而是把自己关在笼子里,近旁就是鸟儿的栖息之地。我不仅离那些时常光顾花园和果园的鸟儿更近了,而且离森林中那些更加狂野,更加令人心情激荡的鸣禽也更近了,它们从来不向村民鸣唱小夜曲,或者说极为罕见——其中有画眉、威尔逊鸫、猩红比蓝雀、山麻雀、三声夜鹰,还有许许多多其他飞禽。

我的住所坐落在一个小湖滨,在康科德村往南约一英里半的地方,地势比村子略高一些,处于镇子与林肯乡之间那片广阔的树林中,往北约两英里便是我们这里唯一的一处著名场所——康科德战场〔6〕;我住在林中的低处,视野之所及最远也就是半英里以外的湖对岸,那里也和其他地方一样被森林所覆盖。头一个星期,每当我从屋里遥望湖面,它给我的印象好似一泓高踞在山坡之上的天池,湖底远远高出其他湖面,日出时分,我看着小湖脱去夜雾织就的衣衫,渐渐地,它那轻柔的涟漪,或者如镜的湖面,开始在各处闪闪烁烁,而此时的雾霭则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向四面八方消散,隐入林中,仿佛是夜间进行的秘密宗教集会悄然散去。就连挂在树上的露珠也不同寻常,似乎比山坡上的露珠更为持久,直到白天更晚的时候才会消失。

8月里,在并不狂野的暴风雨的间隙,这个小小的湖是我最可贵的邻居,那时候,风平浪静,但天空中仍是乌云密布,午后两三点钟左右却像夜晚一样宁静,而画眉鸟的歌声则四处响起,隔岸相闻。这样的湖,唯有此时此刻才宁静如许;湖面上清朗的空气被乌云渲染得一片暗淡,那波光粼粼、倒影重叠的湖水本身就是一个下界天国,自然弥足珍贵。近处的一个山顶上,林木刚刚被砍伐,从那里向南远眺,目光越过小湖,可以望到一片怡人的风景,群山之间有一个巨大的山坳,恰恰形成了湖岸,两面山坡相对倾斜而下,让人感觉仿佛有一条溪涧穿过林木葱郁的山谷从那个方向流淌而出,但实际上溪流并不存在。就这样,我的视线穿越近处的青山翠谷,一直望到远处地平线上更高的山脉,层层山峦被涂抹上了一层天蓝。其实,如果踮起脚尖,我就能看到西北方向的群山,更远,也更蓝,那是天国的造币厂铸造出来的纯蓝色硬币,此外,我还能瞥见村子的一角。但是换个方向,即使原地不动,在林木的环绕之中,我看不到森林上方或森林以外的任何景致。与水相邻而居确实不错,水可以给大地以浮力,让它漂浮起来。就连最小的一眼井水也值得珍视,当你向井中探看的时候,你会发现地球并不是绵延不绝的陆地,而是一片孤岛。这和井水能够冷藏黄油同等重要。我站在这座山峰上,目光越过湖水向萨德伯里草原远眺,适逢洪水季节,我发现草地仿佛升高了,这大概是雾气蒸腾的山谷里产生了海市蜃楼的幻境,恰如盆底的一枚硬币,湖水之外的大地看上去似乎是薄薄的一层硬壳,被小小的一片介于其间的水域分割开来,托举在水面上,成了孤岛,这使我不由得想到,我居住的这块地方只不过是“干地”而已。

虽然从自家屋门口望出去,视野更为狭窄,但我却丝毫没有拥挤和局促之感。牧场足以让我的想象力任意驰骋。小湖对岸,长满矮栎木丛的高原拔地而起,一直向西部的大草原和鞑靼地方〔7〕的干草原延伸,给人类所有的游牧家庭提供了广袤的天地。达莫达拉〔8〕在他的牧群需要更广大的新牧场的时候这样说道:“世界上,唯有可以自由自在地欣赏广阔地平线的人才是幸福的。”

时间和空间都发生了变化,我的居所更靠近宇宙中最吸引我的地方,更接近历史上最令我神往的时代。我的栖身之地和天文学家每晚观察的众多星体一样遥远。我们常常幻想,在宇宙体系的某个偏僻而更为神圣的角落,在仙后座五亮星的后面那远离尘嚣的地方,有着不同寻常的快乐所在。我发现,我的住所其实就处在宇宙中这样一个遁世之所,亘古常新,而且未曾受到亵渎。如果说住在靠近昴星团或毕星团,金牛座或天鹰座的地方是值得一番努力的话,那么我确确实实已经身临其境了,或者说,我和这些星座一样,将尘世远远地抛在身后,像它们一样将闪闪烁烁的微光照向最近的邻居,只有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才能被看到。我居住在天地万物中这样一个地方——

从前有个牧羊人,

思想如山一般高,

他的羊群在山上,

时时将他来喂养。

试想一下,如果这位牧羊人的羊群总是游荡到比他的思想更高的牧场上去,他的生活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每一个清晨,都是一份令人愉快的邀请,要我过一种和大自然一样简朴,也可以说是一样纯真的生活。我如同希腊人一般真诚地崇拜曙光女神奥罗拉。我早早起床,沐浴在小湖之中;这是一种宗教般虔诚的仪式,是我所做的最有益的事情之一。据说成汤王的浴盆上刻有这样的文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9〕我深知其中的道理。清晨为我们重现往昔的英雄时代。晨光熹微之时,我敞开门窗坐在屋子里,一只蚊子在我的房间里漫游,不见行迹,也难以想象,它发出微弱的嗡嗡声,深深打动了我,恰如听到颂扬美名的号角声一样。这是荷马的安魂曲;它本身就是传扬四方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吟唱着自己的愤怒心绪和漂泊历程。此中大有宇宙的广大无边之感;只要容许它存在,它就会永远张扬世间万物永恒的活力和生生不息。清晨,一天之中最难忘的时刻,正是万物苏醒之时。那时候,我们没有一丝困倦;至少要一个小时,我们身体中日夜沉睡的部分才会醒来。如果我们不是被自己的禀赋所唤醒,而是被某个侍从用手肘生硬地推醒;如果我们不是被自己内心刚刚滋生出的力量和强烈愿望所唤醒,而且还伴随着悠然飘荡的天籁之音和弥漫在空中的沁人馨香,而是被工厂的铃声所惊扰;如果我们醒来时面对的生活并不比入睡之前有所提升,那么这样的一天是毫无期盼可言的——如果这种日子尚且能够称作一天的话;如此说来,黑夜也能结出果实,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并不比白天逊色。一个人如果不相信,比起他虚度的时光,每天都有一个更早、更神圣的黎明时刻,那他就是一个对生活灰心绝望的人,踏上了一条通向黑暗的堕落之路。每一天,在感官生活中断了一段时间之后,人的灵魂,或者不妨说他的各个器官,又重新焕发出活力,他的禀赋也再一次试图创造高尚的生活。可以说,一切值得记忆的事情,都是清晨时刻,在清晨的氛围中发生的。《吠陀经》〔10〕有云:“一切智慧俱在黎明时分醒来。”诗歌和艺术,以及人类最美好、最值得铭记的行为,都源于此刻。所有的诗人和英雄都和曼侬一样,是曙光女神奥罗拉的儿女,在日出时分传扬出美妙的音乐。对于那些思想活跃而富有活力,与太阳同步的人来说,白天是永恒的清晨。钟表如何报时,人们持何种态度,从事何种劳作,全都无关紧要。清晨是我清醒的时刻,内心经受了一次黎明的洗礼。修心养性就是努力摒弃睡眠。倘若人们不是处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何以把白天说得如此不屑?他们并不是不会算计的人啊。他们如若不是睡意沉沉,就会有所作为。清醒到可以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数以千百万;但是一百万人中只有一个清醒到可以进行有效的智力劳动,一亿人中只有一个人能够过一种诗意的生活,或者说是超凡脱俗的生活。清醒就是具有活力。我从未遇到过一个异常清醒的人。如果遇上了,我又怎能泰然自若地直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