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栖身之所,我的人生目的(第3/5页)

我们必须学会重新醒来,并保持清醒状态,不是借助于机械的方式,而是通过对黎明的无限期盼,即使在我们最酣畅的睡眠中,黎明也不会抛弃我们。毫无疑问,人完全有能力通过有意识的努力来提升自己的生活,我所知道的最令人鼓舞的事情莫过于此。能够描绘出一幅独特的画,或者雕刻出一尊塑像,从而使一些事物得到美化,这的确是不同凡响;但能够雕刻和描绘出我们观察事物的氛围和媒介,就更值得称道了,这一点我们在精神上是能够做到的。能够对时代特征施加影响,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每个人都有责任使自己的生活,甚至包括生活的细枝末节,都经得起在他最高尚最苛责的时候进行审视。如果我们拒绝,或者用尽了我们得到的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儿知识,神谕自会清楚地告诉我们如何做到这一点。

我幽居在森林中,是因为我希望生活得从容淡定,只面对生活的基本现实,看看是否能够学到生活教给我的一切,而不是等到弥留之际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生活过。我不想过一种不是生活的生活,人生在世如此珍贵;我也不想与世隔绝,除非势在必行。我希望能够深入地生活,吸取生活的所有精髓,过一种坚强的、斯巴达式的生活,去除一切不是生活的东西,刈出一个宽阔的地带,再细细修整,把生活逼入困境,简化到极点,如果事实证明生活是卑微的,那么就把全部的、真实的卑微之处拿出来,公之于众;如果生活是崇高的,那就去亲身体验,这样就可以在下一次旅行时做出真实的记述。在我看来,似乎大多数人对于生活都琢磨不透,不知道它是属于魔鬼,还是属于上帝,这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多少有些草率地得出结论,认为人生归根到底是为了“颂扬上帝,永享他的赐福”。

然而,我们还是生活得很卑微,如蚁蝼一般;尽管神话告诉我们,很久以前我们已经变成了人〔11〕,但是我们仍然像俾格米矮人一样和仙鹤奋战〔12〕;这真是错上加错,重创累累,我们最卓越的美德此刻却成了多余的、本可以避免的苦难。我们的生命消磨在琐碎之中。一个诚实的人,数数仅凭十个手指头就足够了,最多再加上十个脚趾,其余的一概不需。简单,简单,再简单!要我说,你的事务只要两三件就足矣,而不是成百上千件;不必数上一百万,半打就够了;账目可以记在你的大拇指指甲上。在文明生活这个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时时有阴云蔽日、狂风骤雨、阵阵流沙,还有一千零一件事务需要考虑,如果一个人想要生存下去,不致船只沉没,葬身海底,根本无从抵达目的港,就得依靠精确的航位推测法,能够真正成功的人必定是个了不起的计算高手。简化,再简化。一日不必三餐,如有必要,一餐足以充腹;备上一百道菜大可不必,五道就足够;其余的东西也以此类推,相应减少。我们的生活就像是一个德意志联邦,由许多小邦国组成,边界永远变化不定,甚至于连一个德国人也无法随时说出边界如何划分。附带说一句,国家所谓的内部改进,全都是表面文章,肤浅之极,国家本身就是这样一个艰难运转的庞大机构,里面塞满了家具,无异于作茧自缚,由于缺乏深思熟虑和崇高的目标,由于穷奢极欲和挥霍无度而毁掉了自己,就像这个国家里的上百万户居民一样;对于国家而言,唯一的对策和居民一样,那就是厉行节约,过一种严以律己、比斯巴达人还要简单的生活,树立更高的人生目标。现在人们的生活太放荡不羁了。人们认为商业对于国家是必不可少的,出口冰块,电报往来,一小时行进30英里也是势在必行,毫不怀疑是否有此必要;但是,我们究竟应该活得像狒狒,还是像人,却有点儿模棱两可。如果我们不去铺设枕木,锻造铁轨,不夜以继日地忙于工作,而是得过且过,将就着改善自己的生活,那么谁来修建铁路呢?如果铁路没有修好,我们又如何及时抵达天堂呢?不过,如果我们待在家里心无旁骛,谁又需要铁路呢?其实不是铁路承载我们,而是我们承载着铁路。你们是否想过,那铺在铁路下面的枕木是什么?每一根枕木都是一个人,一个爱尔兰人,或者一个新英格兰人。铁轨就铺设在他们的身躯之上,他们被沙土掩埋,一列列车厢平稳地从他们身上驶过。我敢断言,他们就是沉睡不醒的枕木。每隔几年就会有一批新的枕木用来铺设铁路,让火车从上面碾过;因此,如果有人兴致勃勃地乘坐火车,就会有人不幸地被碾压。当他们从一个梦游者身上驶过,也就是一根错位的、多余的枕木,把他惊醒了,他们就会紧急刹车,大惊小怪地叫嚷起来,仿佛这是一个例外。我听说每隔5英里就需要一帮人负责让枕木平稳地卧在路基上,为此感到甚为欣喜,因为这是一个迹象,表明哪一天他们有可能重新站立起来。

我们为什么要生活得如此匆忙,如此耗费生命?我们决意要在没有感到饥饿的时候忍饥挨饿。人们常说,“一针及时省九针”,因此,他们今天缝上一千针,省得日后缝九千针。至于工作,我们徒劳无益,没有任何结果。我们得了圣维特斯舞蹈病,根本无法让自己的脑袋静止不动。只要我在教区拽几下钟绳,像报火警那样,也就是说不等钟声响彻,我敢说康科德近郊的农场上几乎没有一个男人,尽管早上还几次三番找借口说自己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一个男孩或女人,不会丢下手头的一切活计,循着钟声跑来;实话实说,他们的主要目的倒不是为了从大火中抢救财产,而是为了一睹火势如何,因为火是一定会烧下去的,况且,要知道,火并不是我们放的——或者,他们是跑来看怎样灭火的,如果可以大显身手,还可以助上一臂之力;说真的,哪怕是教区里的教堂失了火,他们也是如此。人们午餐后小憩了不到半个小时,待睡醒之后,抬头就问:“有什么新闻没有?”仿佛世界上其余的人都在为他站岗。有人吩咐每隔半个小时就把他叫醒,显然别无他意;然后,作为回报,他们把自己的梦境讲述一番。一夜睡眠之后,新闻和早餐一样不可或缺。“请给我讲讲这个星球上任何地方任何人所碰到的新鲜事儿。”——他一边喝咖啡,吃面包卷,一边浏览新闻,从中获悉有一个人当天早晨在瓦奇托河上被挖掉了眼睛;可是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就生活在一个黯淡无光、深不可测的巨大黑洞里,只有先天不足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