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页)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波希米亚姑娘从柜子里取出一副已玩得很旧的纸牌、一块磁石、一条枯干的四脚蛇和其他几样法器,吩咐我手拿一枚钱币画个十字,接着,她便开始作法行术。她口里念念有词且不细表,仅从她的架势动作来看,显然绝非一个半吊子女巫。

可惜法事未行多久,就受到了打扰,突然,房门猛地一下打开,一个身裹棕色斗篷,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男子走了进来,很不客气地对那姑娘大声呵责。我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他的音调表明他很恼火。吉卜赛姑娘见了他,既不惊讶,也不生气,只迎了上去,用她刚才在我面前讲过的神秘土话,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我只听出她重复了好几次“外国佬”这个词,知道那是波希米亚人对一切异族人的称呼。我猜想大概是在谈论我,看样子,来者不善,我会碰上麻烦,于是,我抄起一张凳子的腿,准备找准时机朝那男人头上扔去。他把波希米亚姑娘粗暴地推开,向我走近,接着又后退一步,嚷嚷道:“哦!先生,原来是您!”

我仔细端详,认出了这男子就是唐·何塞,我那位朋友。这时,我真有些后悔上次没让大兵把他抓去吊死。

“啊!老兄,原来是您!”我笑着对他说,尽可能笑得自然点,“小姐正在给我算命,正好被你打断了。”

“她的老毛病,非得要她改一改。”他咬牙切齿,目露凶光,直瞪着那姑娘。

波希米亚姑娘继续用土语跟他说话,而且越来越激动,两眼充血,凶光毕露,脸色陡变,还不停地跺脚,看样子似乎是在逼唐·何塞干一件事情,而他却犹豫不决、裹足不前。究竟是什么事情,我也心知肚明,因为她一再用她的纤纤小手在脖子上抹来抹去。我断定这手势是指要割断一个人的脖子,而这个人就是我。

对这姑娘滔滔不绝的一大堆话,唐·何塞只斩钉截铁回答两三个字。姑娘非常轻蔑地盯了他一眼,然后就走到房间一个角落里盘腿而坐,拣了一个橘子,剥了皮,吃了起来。

唐·何塞抓着我的胳臂,打开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两人谁也不吭声,走出二百来米,他用手一指,对我说:

“您一直往前走,就到大桥了。”

说完,他转过身去,很快走了。我回到客店,颇感尴尬,闷闷不乐。更糟的是,脱衣时发现怀表已不翼而飞。

出于种种考虑,我第二天没有去索回我的表,也没有要求本地当局去替我找回。我在多明我修道院结束了对那份手稿的研究,便动身去塞维利亚。在安达卢西亚漫游了好几个月之后,我就准备返回马德里了,而哥尔多正在必经的路上。这次我并不想在那里久留,因为这座美丽的城市与瓜达基维尔河岸的出水芙蓉,都已经使我心存反感。但是,我有几个朋友要拜访,有几件别人委托的事要办,我不得不在这个伊斯兰教的历代古都至少再逗留三四天。

我又到多明我修道院去了,有位对我研究芒达古战场一直很关心的神父,立刻张开双臂迎了上来,大声说道:

“感谢上帝!欢迎欢迎,老朋友,我们都以为您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告诉您吧,为了超度您的亡灵,我已经念了好些天的祷词。您能平安归来,我白念了一场也不后悔。这么说来,您没有被人谋害啰,因为您遭人抢劫的事,我们是知道的。”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我有点惊讶,问道。

“可不是吗,您知道,您有一只报时表,从前您在敞院图书馆工作期间,每当我们告诉您该去听唱圣诗,您便按机关报时,好啦,那只表要物归原主了,待一会儿就还给您。”

“这就是说,”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不可待地发问,“我丢了的那只表是……”

“抢表的那个坏蛋已经被关进牢里了,谁都知道,他这种恶人,哪怕只为了抢—枚小钱,也会朝一个基督徒开枪的。我们都担心他把您杀了。回头我就陪您到市长那里去,把您那块漂亮的表领回来。这样,您回去后就别说西班牙的司法当局效率不高!”

“实不相瞒,”我对他说,“我宁愿丢了那块表,也不愿意出庭指证一个穷光蛋,让他被吊死,尤其是因为……因为……”

“噢,您大可放心,那家伙罪有应得,只吊死他一次,他不亏。说吊死不够准确,抢您手表的那人是个贵族,所以后天他是受绞刑[4],当然,绝不赦免。您瞧,多抢一次少抢一次,根本就不影响他的判决。如果他只抢劫,那还得多感谢上帝!但是他呀,血债累累,一桩比一桩残酷。”

“他叫什么名字?”

“本地人叫他何塞·纳瓦罗。但他还有另一个巴斯克语[5]的名字,发音别扭,你我休想念得出来。真的,此人倒值得一看,既然您喜欢探胜猎奇,饱览本地风光,那就该乘此机会去见识见识在西班牙是怎么打发坏蛋离开人世的。他目前被关在小教堂[6],马丁内斯神父可以领您去。”

这位多明我会的修士一再要我去看看“挺有意思的绞刑”是如何按部就班进行的。他的盛情难却,我便随人去看那个死囚,但请他原谅我去探监要带一盒雪茄。

我被领到唐·何塞的跟前时,他正在吃饭。他冷冷地向我点了点头,很有礼貌地谢谢我送他的雪茄,挑出了几支后,把其余的还给我,说这么多他抽不完。

我问他是不是花点钱,或者靠我跟有关人士的交情,能替他减减刑。他先是耸耸肩膀,苦笑了一下,然后又转了念头,托我找人为他做一台弥撒,超度他的灵魂。

“您能否……”他又怯生生地追加一个要求,“您能否为一个得罪过您的人,另外再做一台?”

“当然可以啦,朋友,可是,我实在想不出本地有谁得罪过我。”

他握起我的手,神情严肃地握着,沉默一小会儿,又说道:

“您能再替我办一件事吗?……您回国的途中,也许会经过纳瓦拉[7]。至少会经过维多利亚,这两地相距不远。”

“是的,”我对他说,“我肯定得经过维多利亚。绕道去一趟班布罗那[8],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为了您,我乐意绕这个弯。”

“好极啦!如果您去班布罗那,一定可以看到不少您感兴趣的东西……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我把这枚徽章交给您,”说着,他用手指着挂在他脖子的一枚银质徽章,“请您用纸包好……”他又停了一下,努力调控自己激动的情绪,“请把它交给一个老妈妈,她的地址我待一会儿给您,您只告诉她,我死了,别说是怎么死的。”

我答应他一切照办。第二天,我又去探监,和他度过了大半天,下面这个悲惨的经历就是他亲口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