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讲述如下:

我名叫唐·何塞·里萨拉哥亚,出生于巴兹坦[1]盆地的艾里狄多。先生,您对西班牙的情况很熟,一听我的名字就能知道我是巴斯克人,而且,祖祖辈辈都是基督徒。我姓氏前的“唐”字并非冒充的[2],而是我的本分,如果是在艾里狄多我的老家,我可以向您出示羊皮纸的家谱为证。我的家庭想让我进教会当神父,送我上学,但我一点也不上心。我玩心太重,特爱打网球,这就断送了我的前程。我们这些纳瓦拉人,一打起网球来,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有一天,我赢了球,一个阿拉瓦省的小伙子向我寻衅,两人都动了铁棍,在这场恶斗里我又是赢家,但是伤了人、闯了祸,就不得不逃离家乡躲避风头。路上碰到了龙骑兵,我便入伍进了阿尔曼萨骑兵营。我们这些山民习武打仗一学就会。我不久便当上了下士,上级正要提升我为中士时,倒霉的事情来了。我被派往塞维利亚烟草厂当警卫。如果您去塞维利亚,一定会看到城外瓜达基维尔河边那座大建筑,时至今日,我觉得那烟草厂大门与旁边的警卫室,仿佛仍历历在目。西班牙大兵值班时,不是打牌便是打瞌睡,我这个老实巴交的纳瓦拉人,却总想找点正事做做。有一天,我正在用黄铜丝编织一根链子,以用来拴住我枪上的铳针,忽听见弟兄们在嚷嚷:“敲钟了,敲钟了,姑娘们快回来干活啦。”先生,您知道,烟厂里足足有四五百女工,都在一个大厅里卷雪茄。任何男性若无“二十道条纹 ”[3]的批准,皆不得入内,因为天热的时候,女工们都衣衫不整,尤其是年轻的。女工们吃过午饭回厂时,很多年轻小伙子都会观看她们招展而过,还油嘴滑舌地跟她们搭讪打诨。姑娘们对塔夫绸头巾之类的礼物,从来都不拒收。风流浪子只需以此为诱饵,上钩的鱼儿即可俯身而拾。大伙争相观赏之际,我正坐在大门旁边的板凳上。那时我还年轻,总思念自己的家乡,总认为不穿蓝裙子、肩上不拖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4],绝对算不上漂亮。况且,安达卢西亚的女孩子也叫我害怕,她们尖酸刻薄,没有一句正经话,这种作风使我很不适应。所以,当时我仍埋着头编我的链子,忽然,听见围观的人嚷起来:“瞧呀!那个吉卜赛妞来啦!” 我抬起眼睛,一下就看见了她,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是一个星期五。我瞧见的那个妞,便是您所认识的卡门,几个月前,我就是在她家里遇见您。

她穿一条红色的超短裙,露出一双破了好几个窟窿的长筒丝袜,脚上是一双漂亮的红皮鞋,上面系着火红的丝带。她撩开了头巾,露出她的肩膀与插在衬衣上的一束金合欢花。她嘴角边也叼着一朵小花,柳腰款摆,招摇而行,活像哥尔多养马场里一匹小牝马。若在我的家乡,大家看见一个如此装束的女人,都会惊骇得画十字,但在塞维利亚,她的体态风情却博得了每个人带轻薄意味的奉承;而她,则一唱一和,还两手叉着腰,向众人大抛媚眼,那种放浪淫荡的劲头,真不愧为地道的波希米亚妞。我起先并不喜欢她,便又埋头做我的活计。但是她呀,像所有的女人,像所有的猫儿,你叫她们,她们不来,你不叫她们,她们偏要来,她竟然在我跟前停下,跟我搭讪。

“大哥,”她用安达卢西亚的方式称呼我,“你的链子能不能送我,给我系钱柜上的钥匙?”

“这是我系铳针用的。”我回答说。

“你枪上的铳针!”她大肆嘲笑地嚷嚷,“哦,你老兄原来是做挑绣活计的,怪不得要用上钩针[5]呀!”

在场的人哄然而笑。我满脸通红,尴尬得答不上话来。

她得寸进尺,说:“来呀,我的心肝,替我钩七尺黑色花边做一块头巾吧,亲爱的钩针师傅!”

说着,她取下嘴角边的小花,用大拇指一弹,正好将花弹中我的鼻梁。先生,那花简直就像一颗子弹……我无从躲闪,挨个正着,像待在那里的一根木头。她走进工厂后,我才发现那朵花已落在地上,正好在我两脚之间,我不知是中了什么魔,竟趁着弟兄们不注意的时候,将花捡了起来,如获至宝地放进上衣口袋。这是我干下的第一桩蠢事!

过了两三个小时,我还沉浸在对这件事的回味中,突然,一个看门人气喘吁吁、面无人色地跑进警卫室来,报告说卷雪茄的大厅里,有一个女人被杀,必须赶快派警卫去管。排长命令我带两个弟兄进去。我领着人上楼,先生,您能想象吗,我一进大厅,首先看到的是,三百个只穿着衬衣或几乎只有衬衣蔽体的妇女,正在又叫又嚷,指手画脚,闹成一片,声响震耳,即使天上打雷,大厅里也听不见。有个女人躺在地上,仰面朝天,浑身是血,脸上被人用刀划了个大十字,几个心肠好的女工正在忙着救护。靠近伤者的另一旁,卡门已被五六个同事逮着。受伤倒地的那个女人嚷道:“快叫神父来,我快死了!我要忏悔!”卡门则一声不吭,咬紧牙关,眼睛滴溜溜乱转,活像四脚蛇一样。

“怎么回事?”我问道。

女工们七嘴八舌,同时向我讲述,我好不容易才听清楚事情的经过。大致上是这样的,那受伤的女人夸口自己兜里有许多钱,足可以在特里亚纳[6]集市上买一头驴子。多嘴好事的卡门取笑道:“嘿!你有一把扫帚[7]还不够吗?”对方一听便恼,认为此语恶毒伤人,也许是由于扫帚一词犯了自己的忌讳,便针尖对麦芒,反击说,她对扫帚一窍不通,既没有荣幸做波希米亚人,也当不上撒旦的干女儿,不过,将来卡门小姐陪市长大人去散步,屁股后面跟着两个仆人轰苍蝇的时候,就会很快跟她买下的驴子混熟的。卡门一听对方的反唇相讥,便说:“那好吧,我先在你脸上挖几个槽让苍蝇喝水,还想给你脸上划一个棋盘哩。”说时迟,那时快,她拿起一把切雪茄烟的刀,咔嚓两下,让对方的脸上开了花。

案情一清二楚,我抓住卡门的胳臂,彬彬有礼地对她说:“大妹子,你得跟我走。”她瞅了我一眼,似乎认出了我,乖乖地说:“那就走吧,我的头巾呢?”她系上头巾,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柔顺得像一头绵羊,跟随我的两个兄弟走了。到了警卫室,排长认为案情严重,得把她关进监狱。押解的差事又落到我头上,我命令两个龙骑兵一边一个把她夹在中间,而我则按押解犯人的规矩,一人殿后。我们一行人就这么朝城里进发。起初,那波希米亚女子一声不吭,但到了蛇街——这条街您是认识的,弯弯曲曲,真是名副其实—— 一进街口,她故意让头巾滑落在肩上,让我看见她那迷人的脸蛋,而且老扭过头来,和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