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4页)

她跪了下来,奥索立即也跟着她跪下。这时,村子里教堂的钟声正悠悠地响起,因为昨夜刚有一个人去世了。奥索不禁泪如雨下。

几分钟后,高龙芭站了起来,她并没有哭,但神情很激奋,她迅速地用大拇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是她家乡人惯有的动作,通常还同时发几个庄严的誓言。接着,她便拉着哥哥回村去了。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回到家里,奥索进了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高龙芭也进来了,捧来一个小盒子,把它放在桌上。她把盒子打开,取出一件染有大片血迹的衬衫。

“这是爸爸遇难时穿的衬衫。”她说着,把衬衫搁在奥索的膝上,“这是打死他的子弹。”她又将两颗生锈的子弹放在衬衫上。“奥索,我的哥哥,”她大喊一声,扑到他的怀里,使劲抱住他,“您一定要替爸爸报仇!”

她疯狂地抱着她哥哥,还吻了那件衬衫和那两颗子弹。然后,她走出房间,留下她哥哥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奥索待在原处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不敢挪开那些可怕的遗物。最后,他打起精神把那些东西放回盒子里去,跑到房间另一端,躺倒在床上,脸朝墙壁,用枕头蒙着脑袋,似乎要避免看见某个幽灵。他妹妹刚才的几句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他仿佛听见了一道命定、无可规避的神谕,要他去索命,索取无辜者的性命。此刻,可怜的奥索头脑里一片混乱,如同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对此,请看官恕我不一一赘述。他如此这般躺了许久,连头也不敢转动。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把那个盒子盖上,急急忙忙走出家门,奔向田野,径往直前,自己也不知道要奔向哪里。

野外清风拂面,使他渐感舒适自在,心境平和,他开始冷静考虑自己的处境与解脱之道。看官已经知悉,他至今仍不相信巴里契尼父子就是杀父的仇人,但他责怪他们伪造了那封强盗阿戈斯契尼的信件,而这封信,他认为至少是导致了自己父亲的死亡。控告巴里契尼父子伪造文书罪吗?他感到根本行不通。这时,科西嘉本乡本土的定见与本能的行事方式也频频来袭,诉之于他,指点他只要躲在某条小路的拐弯处,便能很容易实施复仇。但他只要想起军队里的同僚、巴黎的客厅,特别是想起内维尔小姐,便立即厌恶地把这类复仇设想抛开。接着,他又想到了妹妹的责备,他身上残存的科西嘉性格倒确实使得他不得不承认妹妹说得有理,因而,在他心里,这种责备的分量也就显得更重,使他颇有撕心裂肺之感。经过良知与俗见如此反复地斗争,到头来,他唯一愿意采取的解决办法就是,找一个借口与巴里契尼的一个儿子吵一架,然后与之决斗,用子弹或用剑结果对方的性命。在他看来,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调和他身上的科西嘉观念与法兰西规范的矛盾。如此打定主意之后,他又考虑了如何实施的步骤,这才觉得如释重负,心境豁然开朗,再加上其他一些令人愉悦的想念,使他狂热躁动的心绪完全平复了。正像历史上的西塞罗,他因爱女杜莉亚之死而悲痛欲绝,但当他一心一意考虑如何用美妙感人的文笔去进行悼念时,反而忘掉了自己的悲痛;再如痛失亲子的山狄先生[3],他也是通过大谈生与死的方式而得到自我安慰的。奥索心想,他也不妨对内维尔小姐描述一下自己眼下的心情,以引起这位美人的强烈兴趣,如此一想,他的头脑也彻底冷静了下来。

在不知不觉中,他走离村子已经很远,便回头往村里走去,忽然听见从丛林边一条小路上传来一个小女孩的歌声,那小女孩大概以为四下无人,便在那里随意吟唱,那是一首办丧事时唱的挽歌,舒缓而单调,她这样唱道:“把我的十字架,把我血染的衣裳,留给我的儿子,我远方的儿子……”

“小姑娘,您在唱什么?”奥索在她面前突然现身,怒气冲冲地问她。

“原来是您,奥斯·安东!”小姑娘有点惊惶失措地叫了起来,“我唱的是高龙芭小姐写的歌。”

“我不许你唱这支歌!”奥索声色俱厉地命令道。

小姑娘扭头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一个避难所,如果不是舍不得丢下她脚旁草地上的那个大包裹,她早就溜之大吉了。

奥索意识到了自己的粗暴而感到惭愧。

“小姑娘,你拿的是什么东西呀?”他尽量用柔和的语调问道。

戚丽娜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奥索便撩开那块盖在包裹上的布,里面有一个面包,还有一些别的食物。

“我的小乖乖,你要把面包带给谁?”他问小女孩。

“先生,您知道得很清楚,是带给我叔叔的!”

“你叔叔不是强盗吗?”

“他全听您的使唤,奥斯·安东先生。”

“如果警察碰见你,问你要到哪儿去……”

“我会对他们说,去给在森林里伐木的意大利工人送饭。”小姑娘毫不迟疑地答道。

“如果你碰见了一个饥饿的猎人想分享你的饭食,要拿走你带的食物,那怎么办?”

“他不敢,我会告诉他这些食物是要送给我叔叔的。”

“这倒也是,他这个人绝不会允许自己的饭食被别人抢走……你叔叔爱你吗?”

“噢,他很爱我,奥斯·安东。自从我爸爸去世后,我们全家都由他来照顾,妈妈,我,还有妹妹。我妈没生病以前,他常推荐我妈到有钱人家里去做事。叔叔给村长与神父打过招呼后,村长每年都给我一件衣服,神父也教我识字,给我讲解《教理问答》。可待我们最好的还是您的妹妹。”

这时,小路上出现了一条狗。小姑娘把两个手指放在嘴唇里,打了一声尖锐的唿哨。那条狗立即跑了过来,在她身上蹭了几下,然后,又突然钻进丛林中去了。过了一小会儿,离奥索没几步远,两个衣衫褴褛但全副武装的汉子从树丛后站了起来,简直是像蛇一样从满地长着岩石蔷薇与香桃木的矮树丛中爬蜒而出。

“噢,奥斯·安东,欢迎欢迎。”两人中年岁稍大的那个说,“怎么,您不认得我了?”

“不认得了。”奥索定睛瞧着他说。

“真怪,留了胡子,戴上尖顶帽,就叫您认不出来了!喂,我的中尉,您再好好瞧瞧,难道您忘了滑铁卢的老兵了?不记得布兰多·萨维里了吗?就是在倒霉的那天,他在您身边放了多少枪呀!”

“怎么!是你呀!”奥索说,“你不是在1816年开小差了吗?”

“您说得不错,我的中尉。他妈的,当兵真没劲,何况,我在本地有一笔账要清算。哈!哈!戚丽娜,你真是个好姑娘,又带这些东西来给我们吃,我们正饿了哩。我的中尉,您可想象不到,人在大森林里,饭量就特别大。这是谁送给我们的,是高龙芭小姐还是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