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4页)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铃响起,我跑到爸爸的办公室匆匆给了他一个拥抱,便快步赶去半英里外的地铁站,希望能按时赶上空手道训练班,转换一下心情。我挑了地铁上的空座位一屁股坐下,下意识地将书包放在旁边座位上,以免遇上什么可疑邻座——这还是妈妈教我的单独搭乘地铁守则。况且车厢内很空,只有一个一边听iPod一边修指甲的女孩,以及一个拿着一大袋法律文件的大叔。

由于现在是非高峰期,一般来说全程最多只需要15分钟。平时,我一坐上地铁就戴好耳机开始发呆。这列地铁在钻入地下之前,有约一英里的路程是在地面上运行的,沿途可以看见不少涂鸦艺术。有的画已有好些年份了,老旧褪色后便又为新的画所覆盖,一层叠一层。偶尔有几幢建筑物的主人会重新给墙上一层漆,但艺术家们一见有新的“画板”就会拿着画笔蜂拥而至,只有零星的几堵墙能保持常年空白。比如某个轮胎仓库,对着铁轨的墙前围起了高高的栅栏,栅栏顶部还绕着铁丝电网。途经的一座赛勒斯教堂外也不见涂鸦,墙壁白得耀眼而朴素,正如这个教的所有教堂一样。教会成员定期对墙进行粉刷,据说还派了几条凶猛的大型杜宾犬把守。

然而,今天的我心里颇不平静,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些城市艺术景观。我小心地将凯瑟琳给我的那本书从塑封袋里拿了出来。书皮显然已是饱经沧桑,跟学校图书馆馆藏的旧书一样,被贴上了至少一层的胶带加以保护。这本书看起来像是本日记。果不其然,翻开书,我便看见了里头手写的页码。与书皮相比,里头的书页保存得很好,纸张丝毫看不出一丝泛黄。我的第一反应是,由于某种原因,全新的纸张替换了原来的书页,被包在旧书皮里。我用手指摸了摸这横纹纸,仔细端详了一番,又否定了先前的猜测。首先,书页有点儿太厚了,甚至比卡纸还厚。按重量来说,这册子里头应当至少有一百页,但我粗粗数了一下,却发现实际上只有四十面左右的单页。

我试探性地折起书页一角,却惊讶地发现这奇怪的纸张又反弹了回去,一点折痕也没留下。我试着从边上将书页撕下来,仍然不行。我又做了几个实验,得出的结论是:书页上无法写字,用圆珠笔、铅笔或记号笔都不行;书页单看材质明明不像是防水的,沾水后却会迅速变干;口香糖能在书页上黏住一会儿,但很快就会干干净净地脱落下来。经过了几分钟的折腾后,我在心里宣布这本册子是不可毁灭的——没准用火烧能管用,但尚且身在地铁上的我也不得而知。

接着,我开始研究书页上的字迹,发现整本书只有前四分之一被使用过。所有有字迹的书页中,除了第一页之外全都以不完整的句子开头。相邻页面的内容读上去完全不连贯。这摆明了是一本古怪的日记,书里看上去唯一正常的部分,是封皮内部两行褪色严重的钢笔字迹:

凯瑟琳·肖

芝加哥,1890

地铁就要到站了,我将书塞回塑封袋内。接着,我犹疑了一下,感到有什么人在盯着我。不过或许这也不奇怪,毕竟我刚刚一直埋头致力于摧毁一本书——即使是在怪人百出的地铁上,我方才的举动也称得上可疑了。

我抬头瞥了一眼,只见有两个年轻男人坐在车厢一端,距离我三排之外。我不记得上一站有人上车。虽然之前我的确有些心不在焉,但我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那两人是凭空冒出来的。他俩面朝着我,我因此能够清楚地观察到他们。其中一个有点胖,跟我差不多年纪,一头深金色头发,皮肤蜡黄,仿佛整天闷在室内从不外出似的。他身上的T恤看上去很旧,胸前印着一个徽章图案,像是某张专辑的封面,但我想不起是哪个乐队的。我一朝他们的方向望去,他就低下头,开始在一个小本子上写起了东西。

另一个人个子很高,比他的同伴年纪大一些。他长得很英俊,一头黑发略有些长。我认出了那双深色眼睛,同时感觉双颊正慢慢泛红——那正是我在触摸挂件时所注视的那双眼睛。一想起幻境中他的皮肤在我手中留下的温暖,我不由得感觉双手有些发痒,同时忆起了他搂在我腰间的手,以及随之贯穿全身的暖流。我难以想象自己在幻觉中所看到的人是怎么走进了真实世界,坐上了地铁,但我百分之百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

此刻的他比我今早所见时看上去年纪大一些。他的表情有些古怪,混杂着悲伤、恐惧,以及与幻象中一样的渴望。他没有转移视线,只是攥紧了座位上的软垫,并不理睬一旁正在用胳膊肘狠戳他的同伴。是我首先从对视中移开了视线。

我刚低下头去,地铁随即放慢了速度,我不得不又抬起头。车门还没开,距我刚才低头大约只经过了一秒钟时间,可那两人已经不见了。我朝他们刚才坐着的位置走去,伸手一摸,做好了心理准备会碰到什么看不见的实体(或者失去一根手指),可座位上确实是空的。我差点以为自己又产生幻觉了,却发现这两个座椅上的橙色软垫都有些内陷,此刻正在慢慢反弹复原,就跟平时乘客起身离开后一模一样。我拿手指摸了摸刚才那个高个子年轻人用力攥过的软垫边缘,那儿还残留着他手里的余温。


(1)克里奥尔莱:源于美国南部的传统菜肴,兼具法国、西班牙、西非等地菜系的风味。

(2)普鲁:普鲁登斯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