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奈松,穿火而行

下面这一切都发生在地下。是我熟悉的空间,我也能转述给你。承受这一切的却是她一个人。我很抱歉。

在泛着珍珠色光泽的运输工具内部,墙壁上都是雅致的纹理,中间镶嵌的像是黄金——奈松不确定这种金属是纯粹用于装饰,还是有某种实用目的。那些座位结实又平整,色彩浅淡柔和,形状有点儿像她在寻月居有时吃到的贝类外壳。座位上还有软到不可思议的小垫子。奈松发觉座位是固定在地面上的,但是可以左右偏转,或者向后仰。她猜不出这些椅子是用什么做成的。

让她大吃一惊的是,他们落座之后不久,空气里就有个声音开始讲话。那声音是女性,彬彬有礼,略带些疏远,但又有着某种抚慰性。那语言……完全听不懂,甚至连一丝熟悉感都没有。不过,每个音节的发音跟桑泽标准语都没什么区别,句子的韵律和顺序,也有些地方符合奈松耳朵的预期。她怀疑,第一句话的前半部分是问候语。她觉得另外有个经常重复的词,出现在略有命令感的段落里的,很可能是有缓和作用的请。但其他部分,就完全听不懂了。

那声音只说了很短时间,然后就安静下来。奈松看了看沙法,吃惊地发现他皱起眉头,两眼收紧,集中精神——尽管他的下巴在绷紧,嘴唇也比平时更苍白。银线对他的伤害在加重,这次一定相当难熬。但他还是带着某种几乎是惊奇的表情看着奈松。“我记得这种语言。”他说。

“那些奇怪的句子吗?她刚才说什么?”

“她说这个……”沙法面露难色,“东西,被称为直运兽。提示说,它会从这座城市出发,两分钟后开始向核点穿移,将在六小时后到达。然后还提到关于其他运载工具的事,其他线路,还有返程安排,前方其他不同的……站点吗?我不记得那个词的意思了。然后她祝愿我们旅途愉快。”沙法微微一笑。

“哦。”奈松开心了,坐在她的位置上踢踢腿。六小时就能到达行星对面?但或许她不应该为这个感到意外,毕竟这是建造过方尖碑的人。

现在貌似没什么可做,只要让自己舒服就好。奈松小心翼翼地解下自己的逃生包,把它挂在椅背上。这让她注意到,地板上长着一层苔藓一样的东西。尽管这不可能是天然生长,或者偶然出现的。它们开出的小花组成美丽又规则的图案。她伸长一只脚,察觉它们软软的,像地毯。

沙法更躁动一些,他在这台……直运兽……内部走来走去,时不时触碰车内的金色脉络。他走得很慢,节奏平稳,但即便这样,对他来讲还是非同寻常。所以奈松也有点儿心慌。“我以前见过这个地方。”他咕哝说。

“什么?”奈松其实听清了。她只是很困惑。

“在这台直运兽里,甚至可能就在那个座位上。我以前来过这里,我能感觉到。而且那种语言——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听过,但是。”沙法突然龇出牙齿,手指插进头发里。“熟悉,却没……没……没有背景!没有意义!这次旅程的某个地方不对劲。某个环节有问题,但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

沙法一直都是劫后余生,受过严重损伤,奈松最早认识他的时候就是这样,但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严重受损的模样。他语速更快,词句叠合在一起。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怪异,当他的目光在直运兽内部急转,让奈松怀疑他是否产生了某种幻觉。她想要掩饰自己的紧张,于是伸出手来,拍拍自己身边的贝壳色椅子:“这些椅子很软,在里面睡觉都可以的,沙法。”

这建议很明显,但沙法还是转头瞪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脸上那种诡异的表情缓和了些。“你一直都那么关心我,我的小东西。”这之后,沙法果然就不再躁动,走过来坐下,让奈松长出一口气。

就在他落座时,那女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把奈松吓了一跳。它在问问题。沙法蹙起眉头,缓缓翻译:“她——我猜这是直运兽的声音。它现在特别针对我们问话,不是在念公告。”

奈松挪动下身体,突然感觉不自在起来:“它会说话。它是活的吗?”

“对那些建造这个地方的人来说,活物跟死物之间的区别恐怕没有那么明显。但是——”沙法犹豫了一下,然后提高声音,断断续续对着空气说了几句奇怪的话。那女声再次回答,重复了奈松之前听过的某些内容。她不确定有些词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但音节还是刚才那些。“它说,我们正在接近……穿越点。它问我们是不是想要……体验一下?”他摇摇头,有些烦躁。“就是看一些东西啦。在我们的语言里找到适当的表述很难,听懂还容易一点儿。”

奈松激动到略微发抖。她把两脚收到椅子上,不理智地担心伤害到这个有生命物体的内脏。她想问些什么,又没把握该怎样说。“看一下,会受伤吗?”她的本意是想问:会不会让直运兽受伤?但是心里又会禁不住想,会不会害我们受伤?

沙法还没来得及翻译奈松的问题,那个声音就再次响起。“不会。”它说。

奈松跳了起来,纯粹是因为惊吓,她的原基力也在悸动,这种程度,已经足够让伊松吼她了。“你刚刚说过不会吗?”她冲动地问,一面环顾直运兽的内壁。也许刚刚只是巧合。

“生物魔法冗余存储空间让我得以——”那个声音又滑回了古代语言,但奈松确定刚刚并不是幻觉,她听到了桑泽标准语,尽管那些词的发言有点儿怪。“处理中。”那声音最后说。语调倒是让人放松,但像是来自墙里,奈松无处可看,就会感觉不安。她能听到声音,却看不到说话人的脸。这机器没有嘴巴,也没有喉咙,到底是怎么说话的?她想象载具外面的纤毛互相摩擦,像昆虫的腿一样发声,然后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声音继续:“翻译结果——”说了些什么。“语义偏差。”这听起来像是桑泽标准语,但是奈松不懂它们是什么意思。那声音又继续说了几句,还是无法理解。

奈松看看沙法,他也警觉地皱眉。“我该怎样回答它之前的问题呢?”奈松小声说,“我怎么让它知道,我想看到它之前说过的东西啊?”

回应马上出现了,尽管奈松并没想直接向直运兽发问,他们前方空空的墙壁突然变暗,出现若干黑点,就像墙面突然撒上了脏泥巴。这些黑点迅速扩大,融合,直到半边墙完全变黑。就像他们眼下在透过一扇窗,看到城市内核,在直运兽外面,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然后光芒出现在这扇窗的底端——奈松发现,它还真是一扇窗。不知怎么,整个直运兽的前端都变透明了。那些光源都是方形块,就跟从地面下来的阶梯旁边类似,它们顺次点亮,向前深入黑暗中。借助它们的光亮,奈松能够看到在他们周围的拱起。然后是一条新隧道,这条较小,仅能容纳直运兽。隧道弯转,穿过粗糙得令人吃惊的石壁——考虑到方尖碑建造者如此钟爱无缝的平滑接面,这状况还真是意外。直运兽沿着这条隧道继续行进,尽管没有那么快。是用它的纤毛推动吗?还是用奈松不理解的其他方式?她发觉自己一边感到着迷,一边又隐隐觉得无聊,假如那种情绪还有可能的话。看起来,速度这么慢的东西,应该不可能在六小时以内带他们到达世界的另一头。如果这段时间都只是这副样子,沿着平整的白色轨道前进,穿过岩石中的黑暗隧道,除了沙法心不在焉地不停唠叨之外,没有别的东西能够转移注意力,这旅程一定会感觉更加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