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22)(第2/15页)

等詹盛言明白过来自己撞上了猎人设下的捕兽机关时,他的人已被一根套索倒掉着一足高悬空中。雨水沿着他口鼻灌入气管,他咳嗽着放眼环顾,除了前方那一座石屋再不见人迹。詹盛言怕那屋中万一住着歹人,而自己此刻又毫无还手之力,便不敢呼救。好在自幼的戎马生活给了他一副极强健的精神和体魄,困境中忽爆发出一股蛮劲。他绷紧小腹一点点地弓起上半身,接着抽出腰间的马刀,拿刀尖够到上头的绳索,来回锉动了几下。片刻后,绳索被切断,他的身体也随之重重地摔落。詹盛言原就被饥饿、困倦和低烧折磨着,拼尽全力脱困已然是强弩之末,这一摔,只觉两眼里星点飞舞,周身上下的肌肉骨节无一处不痛,就这么在雨地里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才缓过一点儿神来。他抓过刀,割断脚踝上勒进皮肉的绳结,趔趄着脚步仍向前方的石屋走去。

待绕到屋前,但看正屋门户洞开,正对面是一堵石墙,上头满排着铁钉,钉子上挂着一束束拿带子捆扎起的草药,墙下一个瘦小的背影正在把遮雨的斗笠从头上摘下,听见了动静就向后转过脸。

詹盛言没来得及看见那张脸,就向前一跌,晕了过去。

一觉醒来,他见自己睡在一张石床上,身下铺着一张草单,他的右手本能地就向腰刀摸过去。但等眼前的雾翳稍稍退散,他的手就随之放松下来,整个人也一软,“你是谁?”

床边开着一扇窗,窗间的雨光映在一黑衣老妇的脸上,她的脸瞧起来有一百岁,但一双眼却澄澈有神,声音也轻灵入耳:“我是你的命定之爱。”

青年人对着那苍老的脸容发了一怔,顿感头晕恶心,扭头欲呕。床脚竟已摆好了一只旧桶,桶底是未消化的一把野果,好似已有人呕吐过一般。他也顾不上那么多,抱着桶干呕一阵,擦过嘴,瞪住那老妇道:“你说你是谁?”

老妇吁了一口气,带着些哄孩子似的无奈和纵容,“我姓韩,叫素卿,我是巫女,能通晓凡人的命造。你命中有一位一生至爱,就是我。”

青年人又感到了一阵剧烈的头痛,他扶额呻吟:“你是我的……”继之他全部的动作都停顿了,脸上露出万分恐惧的神情,“我、我……我是谁?我是谁?!”

老妇捉住他的手,“别慌,你的头受了伤,我替你上了药末,止住血了,你摸摸,这儿。”

青年人顺着老妇的手摸过去,果然在自己的后脑触到一处伤口,这一碰,又牵得他疼痛不已,“我记得我才被一个套索挂在树上,我割断了绳子摔在地上,我从地上爬起来就到了这儿。但之前的事儿,我、我、我怎么一点儿都记不起了?我什么都记不起了……”

“嘘……”老妇握住他那只手摇动了两下,“你身体忽受惊创,一时间魂魄离散,因此记不起从前的事情,这是失魂症。”

“失魂症?”

“没关系,我会医好你的。眼下你先养神,不要多说话。”

“你等等!”他见她露出要走的样子,死命拽住她的手不放,“今年是哪一年?”

“延载十五年。”

“这是哪儿?”

“辽东十长岭。”

他愣愣盯了她一会儿,猛又甩开她的手,握住了腰间的战刀,“你是谁?”

老妇笑起来,“我叫韩素卿,是你的命定之爱。”

他大惊,“命定……什么?!”

老妇带着笑叹了一口气:“你都问了三十遍了。”

他的表情愈发地诧异,“三十遍了?”

“是啊,你跌倒在我门前,从我把你扶进来处理伤口,你就开始问:‘你是谁’‘我是谁’‘今年是哪一年’‘这是哪儿’……除了停下来吐几次,”她朝床下的木桶指了指,“你就一直在问这几个问题,反反复复,问了快有三十遍了。就算我是你的命定之爱,也实在觉得有点儿烦。”

青年人听着这一番话,但觉自己的脑浆如一罐浆糊一样翻搅着。他环视四面,见屋子里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或为桌或为凳,另有些竹木陋器,而这老妇似乎就是屋主,她带着一脸纵横的皱纹,含笑睨着他。他再一次抱住头,折过身呕吐。

屋子另一头的窗下是一张大石桌,桌上竟陈列着一份妆镜眉黛,还有一套文房四宝。老妇走到桌前,取过纸笔写起什么。待青年人再一次抹着嘴挺起身,她就把一张纸“唰”地在他面前抖开,“这些是你要问的问题,我把回答全写在这儿了,忘了你就看一眼。我原说雨太大,就不再出门了,凑合着吃一口,没承想你是个病人,那还是得吃得像样一点儿。我出去看看能不能弄些野味。”她另一手里还拈着笔,倾身就往他捏在手中的纸底添了一行小字,边写边念道,“出门行猎,安心等候。”

她翻转过笔头,笑嘻嘻地在他额心一点,“你乖乖在这里,别乱跑。”

这老妇一脸皱缩的死皮映在窗洞里的天光下,近看简直骇人。青年人惊怒交加,一把从自个儿的脸上拨开那支笔,“你!你别为老不尊!”

“为老——?”她缩手呆了呆,又“呀”的一声,“忘了!”喊罢就转过身跑出去。

他探起身望过去,见老妇直奔入屋外的雨中,仰着头叫雨线直浇在脸上,又拿手在脸面上狠抹着。须臾,她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屋中,身上还是那一件黑如铁片的土布衣裳,但被水淋透的布料却勾勒出一具玲珑身躯,满头的银丝也被洗成了一拢乌发,脸上的化妆颜料未冲刷干净,条条黑印还赫然在目,却掩不住其下一副光芒四射的面貌:莲瓣脸,柳叶眉,一双眼娇盼欲活,微微一笑,露出的牙齿如瓠犀编贝。仿佛变戏法一样,那一个丑怪的老妇渺无踪影,代之以一位皮色白皙、身段娇美的十四五小佳人。

石床上的青年人呆若木鸡,眼看着女孩子向自己走过来。她指间仍握着那支笔,把已被雨水冲净的羊毫笔尖顺着他鼻准轻轻点下,“记住了,我叫韩素卿,是你的爱人。”

他怀疑她是给他点下了一道符咒,因为他明知这么盯着一个女孩子死看是不对的,但就是做不到把眼睛从她脸上移开一分。

素卿“咯”的一声笑出来,“别瞅啦,原就把两魂六魄摔飞了,再这样瞅下去,连剩下的一魂也要瞅没了。”

他又呆瞪了片刻,才听懂她的嘲笑,一听懂,他就尴尬地转开了眼睛。但他的眼前已全是她,好似无穷无尽的雨滴填满了天与地。

“我去去就回。你要又忘了,就看看这个。”她拿笔在他手里头的纸面上一敲,跑回到石桌前搁了笔,又端过一盏瓦碟油灯来点亮了放在他床头,一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