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22)(第3/15页)

青年人低头看一看那张纸,纸上果然罗列着他种种疑问的答案,字的笔画虽无短缺,但间架章法全无,就更令其中的“巫女”二字显得尤为扎眼,久久攫住了他的目光。床头的灯火恰在此际一跳。青年人略感奇怪,这床紧挨着窗子放置,光照甚佳,何必多此一举点灯照明?念头刚转,就自窗外传来了数声滚雷,雨势骤急,瓢泼倾下,刹那间世界墨黑一片,唯余这一盏油灯上蚕豆大的火苗,摇摇如许。

青年人望着这一景象惊异不定,目光又不由投回到纸上。末尾的“等候”两字因墨枯而淡若似无。他惊异地发觉自己在不可抑制地牵记着素卿的安危——这种坏天气,她一个少女却独入空山!尽管是头痛身乏,他还是几番挣扎,来在了门前等候她。

望着望着,渐望出一片云脚,雨住了,太阳又爬起在山背后,放出七彩的暮光。素卿就披戴着暮光走来,一段路走得是轻同飞燕、婉若游龙,一瞧就惯于山间的长行。而且她形容娇小,却甚是有力气,一手就提溜住一对野兔,兔子还在蹬着腿扑腾。

素卿抬起另一手抹了抹通红出汗的脸颊,边瞧着从门口迎出来的青年人边一笑,“你怎不床上歇着?我老远就瞅见你等在这儿,活像傻老婆等呆汉子。”

青年人由不得感到了羞恼,“你怎么说话的?真难听。”

“这有什么难听的?哎,反正你暂且也想不起自己的姓名,我总得拿个什么叫你呀,不如就先叫你‘傻老婆’?”

“我傻老——?就算按这么叫,傻老婆也该是你。”

“好啊,那你就是呆汉子。你是够呆的,一点儿眼力见也没有,快,帮我把这笼子打开。”

她一路说着就进得屋来,他只好跟在她后头,才见屋里头有一座小厨房,灶台也是石头垒成,灶下有一只木笼,笼子里还有几撮兽毛,一看就是猎户关锁活物之用。他气鼓鼓地提起笼门,素卿便将手中的一对兔子塞进去,“运气好,一出手就是一对,我还挺厉害吧?”她起身在腰间拍一拍,那里挂着一只弹弓袋,“咱们一会儿晚饭吃一只,再给明儿留一只。看什么呢,呆汉子?还不把笼子扣上?!”

他紧抿着嘴唇,一脚踹下了笼门,“我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这般?”

“我怎么了?”素卿拍拍沾在两手上的绒毛,一脸诧异。

“我是个陌生男人,你和我萍水相逢,就‘老婆’ ‘汉子’地乱叫,这像话吗?”

“我说你是不是又忘了?我是你命里头的爱人,原就是‘老婆’‘汉子’,有什么不能叫?你要嫌不中听,那——你看你一脸顽固,像块石头,我叫你‘石头’总成吧。石头,转过去。”

“啊?”

“转过去,我要先把湿衣裳换下来,才能拾掇晚饭呀!你想不想吃兔肉?想吃就快着点儿。转过去。”她不耐烦地向他拨拨手,“石头,转、过、去。”

石头只得转过身,他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微响,是她在脱掉湿衣裳。他察觉到自己年轻勃发的身体上某一处显要的变化,这却使他的怒火更甚。他背对着她,大声地嚷起来:“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女孩子,啊?都不懂得提防人吗?我要是个歹人,对你做出……我都不晓得自个儿是谁,你怎么能这么大胆信任我?!”

背后传来素卿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只小蜂儿,既有蜜,又有刺。“既然天命叫我做你的爱人,我只晓得我是你的爱人便够了,你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

“你张口闭口就是‘天命’,难不成我忘记一切是天命,我落在这里是天命,我碰见你也是因为天命?”

“就是这样啊,然后你就会爱上我。天命已经安排好了。”

“好,就算这是真的,你又从何得知?”

“石头,你不是真要我讲第四十遍吧?我是巫女,我能够感知天命。”

“荒唐!所谓‘觋巫’不过是装神弄鬼,哪有人真能够感知天命?”

“多有巫师巫女热衷于玩弄鬼神的,但真正的巫者乃是虔心侍奉上天之人。”

“又是这一套!说实话,我压根就不信有什么天命。”

“当然有天命,不管你信不信。换好了,转过来吧。”

新霁晴辉穿过了满山的龙蟠古柏射入窗来,石头一转身,先被斜阳耀了一下眼,之后才看清她。素卿新换过干衣裳,衣裳的颜色依旧暗沉,枯竹般的一身青黑,但她的楚楚之姿却如远岫之云。

就立在云出几万重的高远之地,她清清朗朗地对他说:“天地有道,万物有灵,一切生灵的轮转更替,尽在天命。”

石头还是丝毫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但他想自己定是个脾气火暴之人,也说不好为什么,她区区几句话就激起了他不可遏制的怒火。“听你的口气,你能预知一切生灵的命运?”

素卿点点头,“或迟或早,不过我总能够预知。”

“好!”他直接擦过她身边走回厨房,将才那两只野兔从笼中抓出一只,拎住了耳朵摇两摇,“那你告诉我,接下来等着它的是生还是死?”

“要是我说生,你就杀了它;我说死,你就放了它。是不是?”

“所以你瞧,哪里有什么天命?!这小家伙的命运握在我手里。我自个儿的命运也握在我手里,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我先问你,你是谁?”

石头打了个磕绊,“我?我就是我!”

素卿的嘴角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百年前没有你,百年后也没有你,你的出生和死去都不由自己做主,要是把刚出生的你和眼前这个你同放在一处,不过就是毫不相似的一个婴儿与一个男子,又有什么把两个人串联在一处,凑成了一个‘你’呢?无非只有你自个儿的‘记忆’罢了。可你已失掉了记忆,你还是你吗?你又是谁呢?”

“你简直是胡搅蛮缠!”

“人人都不过是机缘叠造的幻象而已,谁也做不了谁的主。你和这只兔子一点儿区别也没有,你们同样都攥在天命的手里。你当你攥着这小家伙,那只不过是天命假借你的手呢,就好比裁定生死的是帝王,但行刑的却是刽子手。”

石头被她说得理屈词穷,却只梗着脖子道:“瞎扯我可扯不过你,但你若想说服我真有个帝王一般宰制我的天命,那就别绕弯子,只一句话告诉我,这兔子它今儿到底是生还是死?”

素卿向他手中蹬动不已的兔子淡淡睃一眼,“它今儿不会死,天命叫它活着。”

不带半分的迟疑,石头举起另一手就抓住了兔子的背脊向后狠狠一拉。只听“咔嚓”一声,兔子的脊椎骨就在颈部被拉断,死亡来得冷厉又干脆。石头把死兔子往后头的灶台一撂,苍白俊秀的面庞配着满腮黑乱的胡楂儿,更显出嘲弄的意味来。“巫、女,看来你错了。要不然,就是你的‘天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