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万艳书 贰 上册》(24)(第2/5页)

唐奶奶哪里听他的?胸一挺,腰一叉,一口就唾在他帽上,“哦哦,你这阵子知道现眼了?我看你这花戴得挺美嘛!你不是想现眼吗?我今儿就好好给你老唐家现现眼!……”一行谩骂,一行就命人砸盘子、掀桌子。宾客们纷纷来劝解,她也只把眼睛一竖,来一个骂一个:“你们这群没筋骨的篾片!成天就勾着我家大爷在这骚窝子里胡行乱走,敢情你们的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做生意呀,啊?你们急着给她赚脂粉钱,她那贱命可也能接得住?……”跟着又把脖子一梗,面向新房高叫道,“里头的婊子你听好,你尽管去棋盘街拉生意,拉上谁我都不管,只别碰我家爷们儿。你耳朵里没塞驴毛,就去打听打听龙雨棠,这一回,你亲奶奶我可不会再像对她那么客气!你就有本事从我家老爷手里抠出钱来,我也叫你只能够垫背衔口,他给你做的那些个花衣裳,你也只能当寿衣装裹!听见了吗?再不放亮眼,惹到奶奶头上,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当响炮踹!……”

堂堂的首辅长媳、侍郎夫人、将军小姐发起威来,哪一个敢拦?因此那一群膘肥体壮的护院们虽都拥了来,却也束手无策。柳梦斋躲在人群暗处旁观着这一出由自己引来的全武行大戏,非但是眼界大开,而且居然对唐文起生出了一丝敬佩之意来。他自己也有妻房,倘或他那位高氏也好像唐奶奶一样,他肯定早就诀别红尘、了断凡心了!哪里还敢像唐文起一般不屈不挠在这花丛里打滚?好在唐奶奶的雌威虽横扫浊世,却不曾当真伤及万漪——还未到新人敬酒的吉时,她就已闯了来,因此只这般隔空大骂了一阵,就亲手把唐文起提溜了出去,空剩下一群大眼瞪小眼的贺客和满座狼藉。

怀雅堂的掌班猫儿姑长吁短叹地出来收拾残局,她调停了许久,又将客人们一一安抚送走,直待这时,柳梦斋才不慌不忙地露面。

猫儿姑一见他,先是张皇失措,又看花花财神面上竟没一丁点儿问罪的样子,心中也就有了七成准。于是她还照平日里款客的态度,将一整套阿谀奉承尽数搬出来,把柳梦斋的心胸吹得是天上有地下无,而后试探着说道:“万漪那丫头把自己锁起来不见人。唉,也难怪,当姑娘的也是人呀,自己的初夜不能拜天地祖宗、图个终身也罢了,又被这么臭骂上一通,面子怎么挂得住?要不,柳大少您帮我劝劝她?”

猫儿姑是人精,柳梦斋也不傻,他当即拾起了话茬道:“唐大人也是我大哥,见他大喜的日子丢了这等丑,我心里也不是滋味。罢了,我权且代他慰问一下‘小嫂子’吧。”

柳梦斋原还想着万漪只怕是没脸见他,谁知下人一报说柳大爷来了,万漪竟二话不说就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油漆的香味,床上已换成了大红的帐子和被褥,床前也点着一对又高又粗的花烛——除了那不是新夫妇的子孙烛,其余摆设均和一所真正的新房无异。

一方红毡毯上,万漪穿着梅红小褂、大红百褶裙,佩戴着凤钗和香珠,一身婀娜风姿,若不是那一件本该遮掩她娇容的盖头袱子就随随便便地扔在地上,柳梦斋准以为他又一脚踏回了新婚之夜,而且这一次,他娶到的是梦中的新娘。

他和那新娘彼此对望了一刻,直到这一刻,昏迷的情感才骤然间复苏,它从里头猛力撞击着他的肋骨和胸骨,像预备和牢笼同归于尽的疯囚。

柳梦斋压下了呼吸间的剧痛,可半天也没找到一个词可以拿来做开场白。

万漪虽也是芙蓉惨淡、含情欲涕,却仍不失常度,竟尔稳稳地向他说:“你听我解释。”

他冷笑,“好,你解释吧。”

她停了一停,低低一叹,“我屋里的人被买通了,所以唐大人一口咬定我不愿让他‘点大蜡烛’[1],就是因心上贪恋着你。我若再和他推搪下去,他势必会迁怒你。”

“呵,所以你非但没有背叛我,反倒是舍身救我的大恩人?”

“我不是这意思,我,我就是为了——”

“甭管为了什么,你事先干吗不跟我打商量?”

“你绝不会同意。”

“那你明知我绝不会同意,干吗还要做?是,咱们是惹不起那个人,但凭我家族的势力、凭你的聪明,总还能再拖上一阵。到拖不过去的那一天,咱俩一起坐下来想法子。你这一个人急慌慌地上贼船,算是哪出啊?今儿你也看见了,那位唐奶奶可是好相与的吗?”

“正因唐奶奶不好相与,我才会走这一步!”万漪眼含泪晕地申辩道,“与其总是被姓唐的纠缠不休,不如我快快把事做成,那样就算他瞒得再好,也定有人透风给唐奶奶。我拼着像雨棠姑娘一样受一顿折辱,就算堵死了唐文起再找我的路,我就能同你安心适意地相守了,永绝后患,不好么?”

“不好!”柳梦斋暴喝起来,他嗓子深处有什么如笛子般锐叫了一声,“你背着我让另一个男人爬上你的床,这是什么‘好’?可有这样的‘好’?”

“哥哥,你、你就那么在乎,”她拉住他衣袖,好半日才又羞又急地挤出三五字来,“初夜那几滴血……”

他没等她说完就笑出来,“你居然以为我在乎的是你的处子之身?”他又徐徐敛起笑容,目光灼灼地盯了她半晌,“我为什么生你气,你还闹不明白?你骗我,小蚂蚁,你他妈和那人合起伙来骗我!”

万漪还想要扯住他,他却一甩手,把她折了一个踉跄。他目露惨烈的凶光,如淌出黑暗的血水,“我不是不能被骗,打从落生起,我就见遍了骗子,我身边每个人都是长着两条舌头、生着两个头的怪物,每一句话下头都还有另一句,当着你一个样,转过脸就是另外一个样!就连我爹娘,我都没法信他们!我娘说,她去给我买糖吃,很快就回来,但我一直等到了今天!而我爹明明知晓她失踪的真相,却不停拿漏洞百出的谎话搪塞我!这世上数不清有多少人,可除了金元宝,我却再没找到过第二颗心能叫我踏踏实实地待在里头,什么都不用怀疑、什么都不用害怕。我本以为你是完美的,你的心是完完整整留给我的……”

“它是你的!”万漪哭泣着说,涂满脂粉的脸蛋上滑下了哀艳的红泪,“不管我把身子给了谁,我这颗心都只好好地给你留着……”

“你怎敢——,你还敢面对面地跟我扯谎!”他气急败坏地指住她,又指了指四面八方的红烛、红绸、红喜联……“你早知道这一切,你早知道每个人都知道,我爹,你那些姐妹,没一个不知道,只我一人像个大傻子!然而你昨儿见着我的时候,却还能装得若无其事!自从唐文起出现,我日夜都在担心你为了他扔掉我,我一到他跟前就自卑得不得了,我的尊严就被他踩在脚底下!你敢说我这些心结你不清楚?而你就这么和我的情敌一起,亲手炮制出最令我伤心的一幕,当着全世界羞辱我!倘若你心里顾惜我,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儿?这是爱人做得出的事儿吗,啊?也只有没心的婊子才做得出这种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