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夜谈(第5/5页)

“有点寂寞吧?”理文道。

哲文笑道:“今天四号船来了还稍微热闹点了。”

微风轻拂。农历六月已经是盛夏了。云缝中微微透出一点月光。

哲文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突然道:“一个人也没有。”

“是呀,上了岸,都在屋子里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吧。”

“有些话想在没人的地方跟你说。”

“在哥哥的屋子里不能说吗?”

“那儿虽宽敞,可同一个屋顶下有几十个人。难保没有政府密探,或者为了买卖方便而去告密的家伙。”

“政府?”

“双方的政府。幕府和清政府都想了解各种情况。他们想了解什么,咱们管不着,但咱们有些事可不能让他们知道。”

“哥哥是觉得有人在监督你?”

“是啊。糟糕的是剪了辫子。”哲文又用手摸了摸脑袋。尽管对外说是出家,但剪辫子这件事本身就被当局视为危险的信号。哲文似乎有点后悔,但他这个人一旦打定主意就会一条道走到黑。他再次朝四周看了看,然后问道:“你乘四号船直接回上海吗?”

“我还没决定,也许直接回去,也许在萨摩下船,经琉球去福州。我还需要仔细考虑一下。”

“怎么样都行,总之,你一回国就去广西。这不是我的意思,是父亲的意思。”

“去广西?是跟拜上帝会有关吗?”

“刚才在房里说了,拜上帝会或许会改变世道,父亲对此深信不疑。”

“你这么确信?”

“我确信。”

“这么一个基督教组织,能夺取天下……”理文说到这里,也朝四周看了看。

“能不能夺取天下还不敢说。不过,我确信一定会震撼天下,改变世道。”

“哥哥来日本前见过父亲吗?”

“没有,是温章跑来苏州告诉我父亲的意思的,他还叮嘱说他是原封不动地口授父亲的话。”

温章是协助连老爷子创建金顺记的大掌柜温翰的儿子,今年不到五十,但已继承其亡父的地位,担任金顺记的大掌柜。这人绝对可信,他说是口传父亲的话,就一定千真万确。

“广西是中国的边境之地,从这样的地方开始撼动天下?几千人在偏僻的乡村不算少,但从全国来看,就……”理文歪着脑袋,感到怀疑。

“萨摩也远离日本的中心,是最南端的边境……看来父亲是希望这些边境力量能改变这两个国家啊!”

“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不管怎样变化,父亲认为总归要比现在好。”

“是呀!”在理文看来,父亲在本质上是个旧事物的破坏者。

“刚才我在屋子里说去桂平西玲那儿是请安问好的,其实不是,我是按照父亲的意思,向西玲传达今后的方针的。”

“今后的方针?”

“对。冯云山已经被释放,应该暂时冷静一下。今后情况会更复杂,西玲一个人应付不了。把你派去和拜上帝会保持密切联系,让她暂时别和他们接触。”

“要我和拜上帝会保持密切联系?”

“没错,所以你必须去广西。虽然不急于一时,但也不能太慢了。”

“萨摩的工作怎么办?”

“萨摩和琉球的工作我来接管。我剪掉辫子,其实就是这个目的。再休息几天,就得交接工作了。”

“父亲还是和过去一样!”

不满和满足两种情绪在理文心中交替着。他不满的是自己就像棋子,被父亲随意驱使,明明自己已经是二十九岁的成人了。但他这次能够承担重大任务,他对此倒是很满意。拜上帝会能不能夺取天下姑且不论,起码父亲预计它会震撼整个中国。父亲要他和这样一个组织保持“密切联系”,恐怕既指经济上的资助,也指为这个组织出谋划策。理文暗想,父亲最初可能是想把这工作交给哥哥的,但一想到任务太重就改变了主意担。虽然萨摩和琉球的工作也很艰巨,但已经由他踏出了一条路,和岛津的负责人谈判,应该还不至于难住画家哥哥。

远处传来女人娇滴滴的说话声,夹着三味线的琴声。风不知何时停了。理文浑感到浑身都在冒汗,不只是因为风停了,还因为接到新任务情绪激动。

“哥哥也要把广西的工作交接给我啊。”

“父亲如今应该在厦门,你可以到那儿去问他。至于广西当地的情况,西玲很清楚。对了,来日本前在宁波听温章说父亲似乎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首先是父亲的莫逆之交、人称‘天下大侠’的王举志先生已经不在了,因此父亲和各地帮会组织的联系比以前弱了。”

“是吗?父亲是要把各个帮会组织和拜上帝会拉到一起吧。”

“其次,洪秀全为营救冯云山去了广州后,一直没回紫荆山。冯云山也跟着去了广州。尽管这两件事并不相干,但父亲担心两巨头都不在会出问题。”

“想来当地的大地主和当权派早就盯上他们了,说不定会趁着两巨头不在把他们搞垮。”

“有这方面的担心,不过留在紫荆山的头目中也有能干之人。有个叫杨秀清的干得很出色。父亲担心的或许是这些留下的人太出色,以至于一个系统变成两个系统……总之,广西那边的工作是非常艰巨的。”

哲文正低声说着话,突然被一个尖细的女人的声音压住了:“谁?是哲文先生吗?刚才我回到您那儿去了。”袖若在打着灯笼的侍女陪伴下朝他们走来,灯光照在她脚下,她的脚步有些摇晃。

哲文匆忙在理文耳边道:“我再跟你说几句。拜上帝会一开始就不是一般的宗教团体,他们早就决心要造反,起码上面的头头是这样打算的。换言之,你也要去造反。你要有思想准备。”

“明白了。没有什么可怕的。”

“好!好!”哲文边说边从弟弟身边走开,迎着袖若道,“你真快呀!”

“到各个屋子里去只是尽尽人情。却被他们灌了不少酒。”

“再上我屋里坐坐吧,再喝点儿,反正时间还早。”哲文回头对弟弟说道,“回屋去,咱们痛痛快快地喝几杯。”

那一点微亮的月光,又被云层遮盖了。

[1] 当时日本称中国开往日本的船为唐船。

[2] 明治维新的重要人物。

[3] 1坪约合3.3平方米(用于台湾地区)。

[4] 中国1尺约为33厘米。日本江户时代1尺等于18.89厘米,7尺等于1.3223米。日本明治维新时代1尺等于30.3厘米,7尺等于2.121米。

[5] 日本江户后期的历史学家、儒学家、诗人,著有《日本政记》《日本外史》等。

[6] 中国(除台湾)1斤等于500克,日本1斤等于600克。

[7] 切支丹是基督教的日本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