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夜谈(第3/5页)

长崎作为交易窗口,但如今,贸易已经衰落了。一百六十年前,唐人坊建成时,这里常住着五千唐人,最多时甚至过万,十分热闹。现在超过五百人的时候都很少,秋季唐船一走,就只剩几十人了。这主要是因为贸易发生了变化,这一点连妓女都知道。

在长崎黄金时代,日本主要出口铜。清国铸铜钱,但国产的铜不够用,所以从日本大量进口。铸币是政府的事,采购原料自然也是国家行为。进口商经政府特别许可,有了“办铜官商”这样威严的名字。他们一般都和本国官僚有着密切联系,是所谓的“御用商人”,与周围小商人之流大不相同。日本出口铜的代表是兼营铜山的泉屋,这是住友家的店号。元禄时代可说是出口铜的高峰时期,当时每年运走的铜有时超过七百万斤[6],而现在呢?最多也就五六十万斤。当时清国的铜价猛降,由于购买鸦片,白银大量外流,因此银价上涨,铜价下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两银只能换八百文铜钱。

如今,一两银能换二千文铜钱,铜对商人的吸引力也就减弱了,于是以干鲍鱼、干海参和鱼翅为代表的海产品,即“俵物”代替铜成了对清出口的主要商品。但俵物毕竟不能完全替代铜。贸易减少是不可避免的,长崎经济也就衰退了。酒楼和妓院之类的地方对市面行情最是敏感,妓女懂点经济知识并不奇怪。

袖若按自己的理解,说了一通长崎的今昔盛衰。

“你知道的事情真不少。”哲文半开玩笑道。

“说得真好。”理文也夸道。

袖若的话单刀直入,简单明了。“这都是从大人物那儿听来的。”她说道,“不知好日子什么时候能再来呀。客人们都在发牢骚,说是萨摩搞的鬼,什么事都不好办了,真的……”

“萨摩?”理文不觉顺嘴说了句。

“咦?听起来令弟的日本话带点萨摩口音呢。”

“没有,我朋友中有萨摩人。”理文慌忙回应道。

俄而,袖若起身离开。她是当红妓女,还要去另一位客人那儿。

管弦旋律一消失,房间突然安静起来,不过这氛围倒是很亲切。房里只有兄弟二人。哲文大概是考虑到,兄弟俩毕竟阔别三年,重逢时有女人和歌声,气氛会更融洽,因而才这样安排的吧。桌上的菜没怎么动。

“吃点吧,不吃厨子会不高兴的。”哲文拿起筷子。

“是呀,他还特意跑来打招呼。”理文将匙子插进鲍鱼汤里。

“萨摩的名声不佳呀。”

“在长崎似乎确实如此。”

“太霸道了。跟我们家的金顺记一样。”哲文虽不问家业,但对父亲的性格和那反映父亲性格的金顺记的本质一清二楚。

“不是霸不霸道的问题。”理文是金顺记里的人,他带着辩解的口吻道。

“那倒是。光是霸道怎么行!你说,萨摩这样下去能行吗?”

“哥哥是画家,对这种事也有兴趣?”

“当然。对女人、对世上的事,我都有兴趣。若对什么都没兴趣,就画不了画啦。如果不比一般人更有兴趣,就画不出真正的好画。至少我这么认为。”

“我觉得萨摩可以的,长崎也就发发牢骚,谁也不敢公开反对萨摩。”

萨摩进行走私贸易,这是众所周知的。他们不仅在琉球和萨摩海面上收购唐物,还在日本各地采购俵物。幕府采取垄断政策控制对外贸易,拿俵物来说,日本百姓甚至禁止食用所谓的俵物“三品”——海参、干鲍鱼和鱼翅。讽刺的是,岛津藩却在北海道和北陆一带偷偷收购俵物,有时甚至装作外国船只。他们把这些俵物运到琉球,主要卖给金顺记的唐船。所以,落到长崎会所的俵物数量少,质量也差。而没有信牌的船经过琉球时,就先把运送的俵物廉价上市了,要是特意运到长崎就不划算,因而来长崎的唐船也减少了。

“这么说,日本要变了,可能还很重大,如果萨摩有能人的话。”哲文道。

“有!”理文立即道,“萨摩只缺财力,不过,现在似乎也有了。”

“那恐怕也是靠我们金顺记吧。”

“不,没有金顺记,也会有别人和岛津做生意的。”

“这就是时代的潮流吧。”

“对。”理文使劲儿点点头。他想起了大久保正助和西乡吉之助。

掌灯了,屋子里洋溢着更加亲切的气氛。哲文随手斟上绍兴酒,一口喝干,道:“不仅日本,我们国家也要变啊!”

“十年前的鸦片战争起不就变了吗?过去广州一口通商,现在五口了。”

“那只是表面,今后连内部……嗯,五脏六腑都要变。”

“是吗?”

“来日本前,我去了趟广西。”哲文换了话题。

理文第一次听说此事。算算时间,应该是半年前,当时他正奔走于琉球与萨摩之间。父亲虽常对其指示工作,但并未谈及家中情况,而哲文在外漂泊,四处游走是常态,自然也不会有人特意告诉理文他的行踪。

“桂林吗?”

桂林作为广西著名的风景胜地,有着“桂林山水甲天下”之美誉,和庐山、黄山一样,这也是画家有生之年必去之地。哲文去桂林,一点儿也不稀奇。

“桂林是顺便去的。”

“顺便?那你去什么地方了?”

“桂平。”

“桂平,好像听说过,在桂林附近吗?”

“离得很远呢!”

“风景好吗?”

“有个西山……其实是因为西玲在那儿,我是受父亲之托去请安的。”

“原来如此。”理文点了点头。

西玲这个名字,在连家是要避讳的,在母亲面前更是不能提,因为她和父亲有着特殊的关系。连维材能够创建金顺记这样的大店铺时,得益于白头夷富罗斯的资金援助。

所谓“白头夷”,是指巴斯人,他们很多至今仍住在孟买一带,在印度金融界拥有庞大的势力。他们本是住在波斯的拜火教徒,因拒绝改奉回教逃到国外。他们是天才的金融家,在十九世纪的世界经济舞台上曾非常活跃。广州也有不少巴斯人。富罗斯同中国女人生了个女儿,就是西玲。他死后,连维材抚养起了恩人的女儿,但不知何时起,他们有了非同寻常的关系。西玲个性强烈,不闹点事儿出来就不安心。然而鸦片战争期间,她失去了挚爱的异父弟弟,又遭到了英国兵的凌辱,就此变了个人似的。

连维材尽量让西玲和连家保持距离,因此连家兄弟很少见到西玲。尽管西玲和父亲有着微妙的关系,连家四兄弟私心里却都对她抱有好感。在四兄弟少年时期,西玲简直像夜空中一颗明亮的星星。她比长兄统文只大了四岁,美貌而豪爽,似乎永远在跃动。连家兄弟没有姐妹,这样的西玲正是他们的憧憬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