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夜谈(第2/5页)

“已经三年没见面啦。”在去往长崎的船上,理文扳指一算感叹起来。他上就要三十岁了。一想到年龄,脑中就会浮现亡妻的面容。妻子面孔修长,身材苗条,到死都没失掉孩子气。对,她长得很像正助。在前往唐人坊的路上,理文终于发现了自己对正助怀有好感的原因。在鹿儿岛,他和正助的朋友也有来往,他们类型各不相同,比如一个叫西乡吉之助(西乡隆盛)的青年,身材魁梧,性情稳重。理文虽觉得他是个有为青年,但总觉得不如正助亲切。跟正助分别时,理文曾把魏源的《海国图志》送给他。正助翻看了几页,低声道:“我想让吉之助也看看。”《海国图志》是鸦片战争后不久,魏源根据林则徐提供的资料所写成的。在书中,魏源叙述了世界形势,并主张中国必须推进近代化。确实应该让西乡吉之助这样的青年读读这本书,不过理文只想到了要送给大久保,而没想到西乡。

唐人坊亦称“唐人馆”,中国人也称其为“华馆”,境内称为“馆内”,直到现在日本还留着“馆内街”的地名。华馆四周围着七尺[4]多高的砖墙,墙外掘出六尺深、六尺宽的壕沟。华馆的大门被称为“一门”,里面有官吏值班室和交易所,跨进“二门”才是被称为“唐人本部屋”的居住区。

已有三艘唐船进入长崎,馆内居住着有四五百名中国人。二门旁站着二十来名同胞,大概是来接人的。理文以为哥哥会在里面,但看了一眼发现没有,正准备往前走,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喂!在这儿!在这儿……理文,你发什么呆呀!”

理文顺着声音再次看向二门旁。“啊,三哥!”他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正是哲文。理文刚才没有认出他是有原因的——哲文发型变了。清代的中国人都是剃去前半个脑袋上的头发,将后半个脑袋上的头发梳成辫子,像理文这样在日本待了近一年的人,大多会用头巾遮住脑袋。而哲文却蓄了满头黑发。理文不觉从侧面瞅了瞅,哥哥脑后已没了辫子。

“你脑袋怎么啦?”

梳辫子是满族风俗。满族统治中国后,将自己的风俗强加给汉族。这种强制非常彻底,即所谓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理文自然对哥哥感到讶异。

“当和尚不就没事了!”哲文笑了。

满族信佛,尊敬僧侣,准许和尚剃发。因此,清初不少大汉民族主义者为抵抗这种奇异的风俗,便出家当了和尚。不过哲文剪掉辫子后又开始蓄发,整个脑袋长着三厘米长短的头发。他似乎还有点担心,边走边不时摸摸脑袋。

“你真出家了?”理文追问道。

“当然。这不是真和尚头的声音吗!”哲文用拳头敲了敲脑袋,不辨真假地笑道。

“那……找人起法号了吗?”

“法号?嗯,有,九曲。”

“哈哈哈!”理文也笑了。

哪里会有这么奇怪的法号!哲文的雅号是九曲山人。福建武夷山中有处九曲名胜,大儒朱熹曾作《九曲歌》。连家兄弟幼时常跟随父亲去武夷山临溪寺玩,还背过《九曲歌》。

“不说这个了。”哲文把手放在理文肩上,“走吧,你也累了,屋里备了酒菜。”

理文感受到了从哥哥手心里透出的温暖。

屋子里,一张红漆圆桌,三把椅子,兄弟俩相对坐下。哲文背后有一张山水大屏风,理文一看就知道是哥哥画的。他虽不会画画,但有着表现美的愿望,纵使不知道如何表现,但一看哥哥的作品,就深深地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这正是我心中所想啊……”

三年没见,自然有满腹的话要说,但千头万绪,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了。理文本想问问父母的情况,但一想哲文在来日本之前都没见过父母,而自己一年前见过父母,要问也应该是哥哥问自己。

“咱俩谁的日本话说得好?”理文还未开口,哲文先说道。

“哎呀,这怎么说呢?”

“要不,现在我们只说日语。我在日本待了半年,你待了一年。”

“长一倍。”

“不过,待得长不一定就说得好,总之比比吧。找个女子给我们当裁判。”

“女的?”

哲文并未回答,回头用日语道:“袖若,你过来。”

屏风后走出一个年轻女人。

“这是我弟弟理文。怎么样,很像我吧?”

这个叫袖若的女人坐下来,笑道:“到底是兄弟,一眼就能看出来。”

哲文告诉理文,袖若是引田屋的妓女。理文在日本待的时间长,对日本妓女的情况有所了解。在萨摩时他便听说了长崎妓女和清国商人殉情的故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人们依然津津乐道。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文人船主江艺阁和妓女袖扇生了一个孩子。理文一说这事,哲文佩服道:“了解的不少呀,这事也传到萨摩了?”

“江艺阁是名人,萨摩和长崎会所又有联系,自然知道一些。”理文道。

有些人在本国默默无闻,但在日本众所周知。画家伊孚九和文人江艺阁便如此。据说赖山阳[5]想见江艺阁,特意来到长崎来,结果唐船未到,二人没见上面,但也传为了佳话。当时,赖山阳叫来跟江艺阁相好过的妓女袖笑,还做了几首戏诗。不过,袖笑和袖扇并非同一人。引田屋的妓女大多以“袖”为名。引田屋又名花月楼,长崎的中国人称其为“养花山馆”。

袖若弹起了三味线。

在日本待了一年的理文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气氛。萨摩人的习惯是跪在榻榻米上的,这令他苦不堪言,而在唐馆坐的是椅子,他觉得舒服多了。他凝视着袖若的手,那拿着拨子的手白到令他头晕目眩。他只看手,因为看袖若的脸使他感到痛苦。

哲文曾爱过一个叫清琴的女人,但她同诗人龚自珍殉情了。那是八年前的事。袖若的脸乍看没什么,但越看越像清琴。“莫非……”一想到哥哥的情感遭遇,理文就难过起来。他的妻子也去世了,因而很理解哥哥的心情。

袖若弹着三味线,用清脆的嗓音唱着小曲,这期间,酒菜已经上齐。一个半老汉子跟在仆役后面走进来道:“今天的菜是特别做的,最近我也会做几样拿手菜啦!”他是唐馆的厨师。唐船上的厨子、杂役,一上岸就变成了唐馆里的厨子、杂役。

酒一上来,话匣子就打开了。袖若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工作,一直说个不停。她说到了比自己大二三十岁的袖扇和袖笑的传闻,也说了从前辈妓女和鸨母那儿听来的旧事。“从前和现在可不一样啊!”在长崎,不管谈什么,似乎都要以此为开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