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夜谈(第4/5页)

“西玲很精神,快四十了,还是那么漂亮。”不等弟弟发问,哲文就汇报道,他似乎很了解弟弟的心思。

“听说她当了尼姑,真的吗?”

“没有,只是住进了尼姑庵,是带发的尼姑,听说是靠庵主的关系去的。”

“还好,只是寄身在尼姑庵。”理文松了口气。

“桂平这地方,实在偏僻得很。”

“是吗?”

“不过,这偏僻的地方说不定会成为改变世道的根据地。只要到那儿去看一看,你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什么根据地?”

“改变世道……也可以说是改变国家吧。说不定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个叫拜上帝会的组织。”

“拜上帝会?”理文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据说上帝是天上的神,既然称为“拜上帝会”,想必是个宗教团体。“上帝”这个词在中国古籍里也常出现。就当时人的感觉来说,这个词有些道教的味道。可是,据说拜上帝会和道教毫无关系。会里的人公开声称,庙宇里供奉的带胡子的神像不过是木偶,甚至到处都有他们捣毁神像的传言。有人简单地说拜上帝会就是天主教,但也有人说摆出一副了解内情的样子,说他们只是把天主教改头换面用以赚钱而已。这些是理文在上海听说的。

鸦片战争后,外国传教士明显活跃起来。他们传教热情很高,可惜信教的人并未快速增长。有些品行不端者为了与外国人做生意才当了基督教徒。当时中国人对洋人十分反感,那些接近传教士的人,大多都会遭到白眼。理文在上海时常与知识分子讨论基督教的问题,他认为基督教要想掌控中国人的心是很难的。不过他也深知基督教势力强大,金顺记同洋人接触多,关于基督教,他自然比寻常人知道得多些。英国、美国、法国以及荷兰,都信奉基督教。来日本之前,他稍稍调查了下日本的情况,知道日本也常发生“切支丹殉教”[7]的事。姑且不说这些,总之他对基督教在中国的前途是持否定态度的,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从事不光彩的鸦片贸易的洋人都是基督徒。

“拜上帝会可不一样。”一个青年为了和连家做生意,从广州跑来上海时曾这样告诉理文。那是理文第一次听说“拜上帝会”。

理文问有何不同,对方回答:“他们都是中国人,和外国人没一点关系。”

“果真如此,或许会成为一股力量。”理文曾经这样认为。不过他虽关注过拜上帝会,但毕竟身在上海,离广东远,无法更深入地了解。去琉球前,他顺便去了香港和广州。当时他听说,有个奇怪的宗教团体头目被当局逮捕,关进了打牢,据说那个团体信奉的是基督教等外国宗教。“咦?会不会是上次广州来的那个青年说的那个什么会呀?”他以前不够上心,早把名称忘了。

从香港到广州,理文接触的人都不曾注意过这个宗教团体,自然也弄不清状况。有人只说:“反正是在乡下瞎搞乱搞,谁知道呢!”于是理文觉得这个拜上帝会恐怕成不了气候。然而此时他却从哥哥 口中听到了不一样的评价。哲文是艺术家,不是实业家,但他思维极其敏锐,瞬间判断事物的能力比谁都强。

“这个拜上帝会,去年不是被当局搜捕了吗?”

“嗯,有这事。一个叫冯云山的人被抓了,不过很快就被释放了。”

“哦,果然是同一件事。”

“你听说过?”

“嗯,在广州听说过。是我去琉球之前。五月左右吧。”

“冯云山被释放,其实还和西玲有关。”

“和西玲有关?”

“怪吧?一个尼姑竟然去帮助基督教的人。不过这才是真正的西玲啊。”

哲文说,创立拜上帝会的中心人物是洪秀全和冯云山,根据地是桂平县紫荆山一带,山脚有个村子叫金田村。在当地的保守士绅来看,他们的活动确实是胡作非为。他们否定偶像并付诸实践,在象州甘王庙当着官吏的面毁了神像,还在庙壁上写了痛骂庙中神灵的诗。

桂平县有个乡绅叫王作新。他在当地组织了团练——类似于日本的“自警团”。他们声称由自己来保卫家乡,但费用要当地的士绅来出,这个组织因此不知不觉具有了士绅私人军队的性质。王作新指使手下以“蛊惑乡民,结盟拜会,践踏社稷神明”为名逮捕了冯云山。但拜上帝会也是有组织的,成员曾亚孙、卢六很快把冯云山抢了回来。这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事。

王作新把此事上告到桂平县,诉状上说拜上帝会成员已达数千人之多。冯云山也向桂平县呈递了状子,反驳道:“教人敬天,反被人诬控。广东之礼拜堂悬挂两广大宪奏章,并有皇上之御批……”

鸦片战争后缔结的条约中都有允许基督教传教自由这一项,皇帝虽不满意,也不得不予以承认。广东的礼拜堂两侧都挂着公文,并由两广总督向百姓解释。皇帝批准的公文,谁也不得破坏。这对礼拜堂来说,真是最好的护身符。

桂平知县王烈感到不好办。王作新诉状中提到“拜上帝妖书”,但这是皇上批准的。在这和平宁静的乡村小题大作,王烈很不高兴,于是打回了王作新的诉状,批驳道:证据不足,不作切实调查,不得轻率从事。王作新不甘心,再次动员团练抓了冯云山和卢六,送到了巡检司。两人被关进大牢,但乡间衙门也不敢擅做主张。洪秀全为了营救冯云山去了广州。冯云山被扣上了“意图谋反”的罪名,事情弄大了,地方衙门是解决不了的,到两广总督所在的广州去,通过上层进行营救或许还有些用。

“是西玲让洪秀全这么做的,还有到广州后怎样接近上层,西玲也都详细地交待了。”哲文道。

“她这个人还是老样子,不做点什么总不安心。”

“有段时间好像老实了一点,但最近常传出她和拜上帝会有关的消息。”

“父亲不放心,所以才让哥哥去的吧?”

“不错。行了,这事不说了。理文,去外面走走吧?”哲文提议道。

“好。”理文也正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兄弟俩这一点倒是相通的。

说是“外面”,当然还是在唐人坊之内。夜空中云层密布,街旁的窗子里漏出点点灯光,寂寞而荒凉。最初唐人本部屋有二十栋建筑,可容五千人。人数过万时,每间屋子都挤得满满的。后来,有些因陈旧损坏而不能使用的就拆除了,基本上没建过新的。现在只有七栋了,而实际使用着的不过五栋。坊内的空地很宽阔,使人不由得产生衰落和荒芜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