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9页)

这片沙漠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当我们走到沙漠腹地的时候,看不到任何生物,也看不到任何一丝人类经过的痕迹。岩石上没有苔藓,石缝里没有种子发芽,没有灌木,没有鸟类,没有积水的沟渠,没有蜥蜴,没有老鹰,没有任何形态的绿洲。没有废弃的家园留下的篱笆墙或者废墟,甚至连排成行的石头也没有。所见之处只有闪着耀眼光芒的、灼热的空虚。我记得有一次身处沙丘之中的时候心中暗想:在极地地区,至少他们还有结冰的水和昆虫,而这里除了热力之外,的确什么也没有。

“这里有多热?”我问努尔。

“一百三十度。但是我们并不担心高温,”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荒凉的景色。“我们担心的是风。”他查看了几座流沙,说道,“风速是每小时三十英里。过一会儿会变成五十。这在沙漠里可是要人命的。”

我现在开始佩服纳兹鲁拉给吉普车装旗帜的做法,我们的队伍穿越沙漠时,两辆车常常没法一同行驶,因为无论哪个驾驶员都不能确定看上去是道路的地方是否真的能走通;所以往往是落在后面的驾驶员才能发现正确的道路,而前面的驾驶员看好的路很可能只是一堵无法跨越的沙墙。这时候,没找对路的驾驶员就得调转方向,照着同伴的旗帜开足马力追赶。驾驶员之间不用互相等待,但是双方都有责任确认两车之间的距离不会相距太远。

“有没有可能还是会把车开到死胡同里去?”我问道。

“当然有可能。也许那些失踪者就是这样。遇到这种情况你就会需要另一面旗子了。”

我们已经在路上开了一个多小时,纳兹鲁拉的吉普车在前,这时他突然停了下来,等着我们跟上去。他示意我们不要出声,然后指着一小群瞪羚——不超过十五头——它们刚刚穿过这片可怕的荒地,虽然我连一片树叶都看不见,可是它们却早已熟知那些人类尚未发觉的隐蔽地区。

起初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这些瞪羚着迷,但是我像中了邪一样,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这些小巧玲珑的动物,姿态优美地站在滚烫的沙漠上。它们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它们的出现又意味着什么?阿富汗有一些无名无姓的山谷,动物们可以在那里觅食。它们到这里做什么?它们又何以令我如此心动?

瞪羚群中的哨兵看到了我们,于是这些小东西们轻盈地跳开,在夕阳中四散奔逃,它们闪转腾挪,仿佛一群幽灵正在飘过沙漠。我从未见过如此恰到好处的姿态,它们疾跑而去,仿佛一段乐声渐渐消失,这时其中一只还没长角的小母羚向我们跑来,动作如歌如诗,令人窒息。突然,它看见了我们的吉普车,于是把尖尖的蹄子甩向一边,在半空中调转了方向。此番精彩的表演令我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因为我看见这头瞪羚的毛色与莫西布・汗的侄女所穿的罩袍别无二致。这头瞪羚并非畜类,它不是一头瞪羚,而是我内心欲望的化身。在这永无止境的、丑陋险恶的环境中,只能看见男性的身影,而这头瞪羚令我感受到一丝女性气息,令我回忆起女孩们的舞蹈,令我想起另一半神秘的世界。我看着它以无与伦比的优美动作东奔西突,最终消失在遥远的沙丘中,此刻我早已泪水盈盈,我再也不能忍受这大漠的孤独。我已迷失在亚细亚,我已被丢弃在世界屋脊,而瞪羚们悠悠荡荡,早已对此未卜先知。

我听到纳兹鲁拉说:“它们肯定是从商队旅社过来的。”我们拿出了地图,发现已经接近纳兹鲁拉在北边画出来的转向点。“另外那两个人有可能也是朝着驼队旅社那边过去了。”于是我们转向北方行进。

夕阳西沉时,我们爬上了一座沙丘的顶端,向下俯瞰,一幅令亚细亚旅行者激动不已的场景尽收眼底:暮色中,围墙内,漫长商路的尽头,浮现出的一座朦胧的驼队旅社。这情形令人难以忘怀:一座简陋的正方形避难所,四周围着泥墙,商队的牲口都在中间的空地上休息。一道墙柱上筑有一座堡垒,上面没有窗户,但是却布满了几个世纪以来留下的弹孔和枪眼。大门仅有一扇,人们可以从此处进入客栈。整座建筑按照阿拉伯人的精巧比例建造,非常美观。它建于几百年前,甚至可能追溯到穆罕默德时代,几个世纪以来一直供人们停留休息,未曾中断过,这是因为它恰好位于沙漠边缘,旁边的一条水沟流淌到这里也到了尽头,沟里长了很多野草,也积了不少水。它迎接过数千个商队,为他们提供过夜的地方,我们也是一样。沙漠地区的规矩是,无论什么人,只要走进客栈,不管他在这里面遇到了什么样的仇人都可以安心过夜。这里一定发生过许多荡气回肠的故事——血海深仇的敌人在这里狭路相逢,共享同一个庇护所。

我们接近客栈大门时,纳兹鲁拉停下了吉普车,和努尔跳下来,双手支地,跪着对周围的沙地作了一番研究,然后走进了围墙里面继续进行调查。过了一会,他们出来说道:“他们没走这么远。”

我希望这意味着我们要继续赶路,比斯特堡废墟规模巨大,一片威严气象,然而这个破旧的商队客栈则是一片寂静,简直有些吓人。也许是因为我对那些瞪羚依然难以释怀,抑或是因为沙漠暮色带来挥之不去的落寞之感,反正这个风光不再的路边小客栈彼时彼刻阴气沉沉,让我难以接近。

“我们要走吗?”我满怀希望地问道。

“我们在这里吃饭。”纳兹鲁拉回答说,然后把我们领进那座堡垒,他和医生展开毛毯铺在泥土地上。努尔点燃了两盏科尔曼油灯,灯火的亮光使商队客栈那高高的屋顶看起来更吓人了。如果这还不够让我情绪低落的话,可以再加上巨大的重重人影,被跳动着的灯光投射在泥墙之上。我暗自思忖:即使成吉思汗从这扇门走进来也是顺理成章,他在这里肯定会觉得安然自在。

在下山小路的三分之二处,地面上矗立着一根结实的环形柱,直径十二英尺,与屋顶相连。它不是木头做的,也不是用泥土垒成的,而是用石膏砌成,灯光照在坑坑洼洼的表面上,构成惊心动魄的图案。“这柱子真美,”我评价道,“是做什么用的?”

“这柱子也很著名。”纳兹鲁拉看也没看就回答说。

“做什么用的?”

“建筑需要。”他答道。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因为用了石膏?”

“柱子内部比较特别。”

史迪格里茨医生插嘴问道:“里面是什么?”很多年后我回忆那晚的情形时,愈加坚信医生肯定事先就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