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9页)

“柱子里可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东西。”纳兹鲁拉谨慎地说,“吃饭之前就想听?”我说是的,他就继续说道,“大约在公元1220年前后,成吉思汗……”

“我刚刚想到他!”我喊道。

“怎么会想到他呢?”努尔问道。

“我刚才看着那些人影,想到如果成吉思汗走进这个房间,我不会觉得意外。”

“他确实来过这里。”纳兹鲁拉笑道。

“柱子是怎么回事?”史迪格里茨问道。

“成吉思汗毁灭了阿富汗。在一次对城市的袭击中,他屠杀了将近一百万人。这个数字可不是文学夸张。这是事实。在坎大哈也进行了大规模杀戮。有些难民逃到了这个商队客栈……逃到了这个房间。他们以为蒙古人肯定不会发现他们,但是蒙古人却找到了他们。”他又开始用那种平淡的语气。

“开始,成吉思汗竖起一根柱子,穿过房顶。然后蒙古人把他们的阶下囚带进来,缚住双手。他们把第一层囚犯铺在那边的地上,将犯人的双脚绑在柱子上。绑了一圈。所以那根柱子有十二英尺粗。”

“然后呢?”史迪格里茨问道,额头渗出了汗珠。

“他们把犯人铺在地上,一层摞着一层,直堆到房顶。当时,那些蒙古人没有弄死任何人,但是他们让士兵拿着棍子,如果有犯人的舌头伸出来就给捅回去。那些绑在柱子上的犯人还活着的时候——还没被压死的时候——他们叫石匠连人带柱子整个用石膏灌起来。如果把那层石膏刮开,你会发现里面都是白骨。但是政府对刮开石膏没多大兴趣。这根柱子是一座民族纪念碑。就叫做‘舌头客栈’。”

没人说话。饭已经做好了,但是大家似乎都没胃口,最后纳兹鲁拉终于说道:“我把这些事情讲给你,只是为了说明阿富汗民族背负何等沉重的负担。我们的大城重镇都被摧毁过太多次。说真的,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数以千计跟我一样的男人重建喀布尔,将它修得如同‘大城’以前一样辉煌,接下来不是俄国人就是美国人,会用飞机和大炮把它轰成平地。”

“等一下!”我抗议道。

“我不是要跟美国人对着干……也不是要反对俄国人。你们不会出于愤怒毁掉我们。成吉思汗毁掉‘大城’也不是因为恨我们。帖木儿汗、纳迪尔沙汗、巴布也不是。我如此地悲观,并非因为我们注定要被毁灭。”他耸了耸肩,“这事情无法避免。我们会竭尽所能继续修下去。”

他笑了起来,检查了一下放在毯子上已经打开的罐头。“我曾经很喜欢美国的K级配额罐头。但是,各位先生们,拜托各位一定要帮我看着点,努尔・木哈姆德和我只能吃没有猪肉的。”

“今晚,”我有点尴尬地说,“每个罐头都有猪肉和豆子。”

“那么努尔和我就得挑出一丝猪肉,摆在你们的盘子里……‘请把猪肉拿走,米勒大人,因为我们是穆斯林。’但是剩下的猪肉我就要心情愉快地留在自己的盘子里,因为我爱吃猪肉。”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饭,两个穆斯林人,一个改了宗的基督徒,还有一个犹太人,我的孤独感不见了,但是洗盘子的时候我注意到坐在柱子对面的史迪格里茨医生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饭后我才高兴地得知我们不在这个客栈里过夜,而是要趁着凉爽的夜晚穿过沙漠。我离开这座避难所时说道:“这里总算还是有一点好。这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座能确定年代的建筑物。1220年它就已经在这里了。”

“也许后来重新修建过。”纳兹鲁拉只说了这一句。

走进夜色,我平生头一次看到星星如此低垂在沙漠之上,因为我们头顶的大气层没有任何湿气、灰尘,也没有任何悬浮的颗粒物。这也许是世界上人类所知的最纯净的空气,比任何其他地方的空气都更能展现星辰的光辉。甚至是坐落在河边的卡拉比斯堡也不行,那里的空气仍不够纯净。这些星星看起来非常巨大,然而最惊艳的是,这些星星会向着地平线直落下去,于是在东方的天际,有一些星星从沙丘后面钻出来,而在西方另一些星星则会悄悄隐没于页岩之后。

我注视着这些陌生的星辰,纳兹鲁拉借着星光在一张纸片上分别用波斯语、普什图语和英语写道:

1946年4月11日晚,我们在这里停留,寻找失踪士兵的踪迹,未果。

他拿起了一块尖利的页岩石,把这张便笺夹在门缝里,然后我们朝着水沟的上游,向大漠走去。

我明白为什么纳兹鲁拉要在商队客栈停一下了。当我们听着石柱惨案的时候,灼热的大风开始渐渐减弱,月亮照亮了大地,形似满月。眼下,它正高高挂在地平线上,周围是一片耀眼的光辉,使我们在沙漠里不至于迷失方向。这真是奇特的经历,月光从沙丘上反射出来,亮如白昼。我注意到,我们现在的时速不到二十五英里,而路况跟下午的一样好,而下午我们的时速是四十英里,这其中的原因,努尔解释说:“晚上我们看不到膏漆。”

“看不到什么?”我问。

“膏漆。一种白色碎片,都是成块的。你们可能把它叫做石膏。”

“那很值钱吧,毕竟是石膏啊。成堆的石膏?”

“不全是石膏,都是成块的。成吉思汗就是用这个做的灰泥,砌成了那根石柱。”

“原来石膏就是用来做这个的。”我沉思着。

“兑上水之后,石膏有很大用处。”努尔谨慎地说,“但是干的时候可别碰。”

这时候我们听到一串喇叭声响个不停,我举目四望,寻找纳兹鲁拉的旗子。旗子停在前面的山谷里,他正在示意我们不要跟过去。“他陷在石膏里面了。”努尔说道,“这样的光线下你根本看不见这东西。”

“我们今天下午见过这东西吗?”

“有数英亩之多,”努尔向我保证说,“但是下午的时候石膏不会惹来麻烦。”

我们停下吉普车,徒步走到纳兹鲁拉被困的地方。“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车轮滚得太慢……‘噗’的一声陷进去了。”

我跪下摸着这些石膏,发现其实都是松散的粉末,指头碰上去软软的,转动的车轮没法跟它产生摩擦力。“给你绳子,”纳兹鲁拉嚷道,“稍微拉我一把。”

我们小心地把吉普车向前提了一下,连上绳子,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纳兹鲁拉拽了出来。他开到我们身边,警告说:“时速超过二十五英里时撞上这玩意儿,你会把鼻子都撞折的。”

“要是真的撞上了,”努尔补充道,“护住脸。车子会骤停。”

现在换成我们开在前面。路上的风景美到极致,人间罕有:头顶着巨大的晚星,夜行于沙漠之中,洁白的月色照亮了诡谲的世界;从消沉中蓦然惊醒,俯瞰着辽阔的沙漠,好似大雪铺地,又仿佛春花烂漫,白色满园;遥望连绵的沙丘纵身探入阴影重重的地平线,高低起伏,富有诗意。最震撼人心的是寂静,是深夜的大漠里那种绝对的寂静。没有昆虫聒噪,没有鸟儿低鸣,没有风声,也没有远处的惊雷。如果我们停下来仔细倾听,会听到纳兹鲁拉那辆看不见的吉普车在某座小山丘后面发出轰鸣声。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开进了一处绝路,四周都是连绵的沙丘,我们奋力寻找出路,但一无所获,而两辆吉普车同时发出的轰鸣声是如何互相呼应。当时到处都是流沙,正当我们试图确认自己的位置时,我看到纳兹鲁拉的旗帜从我们身边飘过,他已经开上了正确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