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性难驯 多怀激烈游寿的困境与突围(第2/5页)

介眉贤弟:
日前得飞书,极欣慰。寇机肆虐渝市,两月来几日与死神相挡拒,近时多雨,警报乃少闻耳。寒家在此,惟寓庐略损,大小人口幸无恙,望莫念也。女师学院校址定白沙,在重庆上游百余里,由重庆搭轮船一日到。开学原定十一月中,顷闻有提早之说,不知如何。光炜因本期仍需赴滇,上周专函循初先生,请其将弟之国文系讲师聘书直寄河口。 白沙环境甚佳,惟冀大局无虑耳。瞻望四方,我心如捣。奈何,奈何。光炜下月二日飞昆明,有书请寄昆明云南大学。幻云兄近况何似?前赐和章风韵清劲,令人低回。此行往滇,仍携之行箧中也,匆匆不一。
顺颂俪福!
光炜 顿首 七月二十九日7

战时求职不易,然女师学院所在的白沙镇在重庆江津县,距离江西河口漫漫数千里。陈幻云在江西履任不能相送,作七律诗一首作别:

六年前予有西凉之行,介眉过江相送,时值初冬,戴霜月而归。今其人入川,亦正其时,予以羁宦阙为面别,情见乎诗:
江潭摇落殒微霜,送我西行六载强。
今日君行谁送别,只应红树对斜阳。8

战争改变了国人的生命轨迹。1938年9月,年方而立的曾昭燏回国,应李济之邀,来到迁徙昆明的中博院担任专门设计委员。1941年中博院迁到李庄后,曾昭燏就任中博院代理总干事。因人手不足,她想到同学游寿。

此时,陈幻云调陪都重庆任司法院司法行政部编审。游寿在江津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当了一阵讲师后,接到曾昭燏之邀,准备启程。她与丈夫才相逢又别离,个中原委,冷暖自知。游寿曾写道:“曾昭燏从国外回到昆明,又辗转到四川南溪李庄山中,她要打开‘善斋’一批青铜器,便找我去。在旧中国,一个研究金石的人能看到拓片,就可满足,现在能看到许多青铜器,太好了。”9这一个“好”字,未必没有内心的悲苦。

游寿是1942年10月到的李庄中博院,一年后调到中研院史语所。她在李庄整整待了四年零两个月。最初在李庄镇上的中博院。她治学的路径与李济、曾昭燏、吴金鼎等“海归”考古学者大相径庭,不免有卞氏抱玉无人得识的苦闷。于是,她改投远离李庄镇五六公里的板栗坳的史语所,改名游戒微。

游寿到史语所是作善本书库管理员,属补缺救急的临时之举。1943年3月底,史语所善本书库的管理员王育伊“急于赴渝”,坐镇史语所的董作宾致函傅斯年,“继任育伊之人,乞兄注意物色”。这段话放在今天很不好理解,图书管理,无非是采购、整理、编目、上架,借出还回等,就像商店的营业员,只要大字认得一筐,钱不致数错,谁都能干。而当年史语所不同,图书馆是傅斯年建设新学术的重要保证。李庄史语所图书馆“大门是一排九间,门内的大厅也是一排九间,中间的七大间是汉籍书库,这无疑要算大后方唯一的文史图籍最完备的图书馆。最后一进是西籍书库,还有些善本书中研院史语所所在的栗峰山庄牌坊头。分存第三院。这里共有中文书十三万多册,西文书一万多册,中外杂志两万册。因此,除了史语所的同人阅读之外,许多有关系的机关团体,都有人在这里研究参考。”10史语所乃中国人文学术之塔的塔尖,这里的学者多是某方面的专家。因此图书管理员,要求通才。

中研院史语所所在的栗峰山庄牌坊头。

要求高并不等于待遇好。游寿在史语所负责善本书库。初到之时,图书管理员那廉君即对她的安排“降格使用”深感不安。1943年8月26日,那廉君有信致傅斯年,“闻本所本年度第二次所务会议报告事项中‘借调中博院游寿女士为图书管理员’一案有‘名次在那君之后’一语,窃以为未便,乞收回此意。”论资排辈,是史语所的惯例,但对游戒微显欠公平。

游寿的不快还缘于傅斯年的专断。她说:“……由于凌先生(凌纯声)和向先生(向达)是南京学友,有时互相谈谈所学,有时也流露出依人之叹。”11傅斯年办史语所,有感于西方汉学家的独特建树,目睹中国历史语言学之衰歇,提出振兴救弊的主张。他说:西洋人做学问不是去读书,是动手动脚到处寻找新材料。史语所进人,傅斯年多是挑选北大生,他对金陵学人做学问的路数不认同。而游寿恰恰走的是金陵“旧学”之路。

史语所图书馆藏有四万幅金石拓片,多属名家旧藏,其中一大类即为唐代墓志。借用墓志考证史事,是游寿早已擘画好的治学道路。她曾在1940年完成的《李德裕年谱》中写道:“新旧唐书李德裕传俱言六十三卒于珠崖贬所,补录传记亦云焉,唯续前定录云六十四。于是说者稍有考订是非。旧书本传云三年正月方达珠崖郡,十二月卒。今据新出土所撰彭城刘氏墓志末,烨附记云:己巳岁十月十六日贬所奄承凶讣。则公之卒在大中三年为可信。”此即以墓碑订史实之一例。1943年9月7日,她“提取《全唐文》四十函叁百贰拾册”;某年11月11日“提取《三代吉金文存》壹部四函”;某年4月14日“检还图书馆《唐代丛书》一本”……青灯黄卷,养浩荡之气。1945年8月15日,她向傅斯年写信报告:“归所月余,姑整理未竟之稿,拟东归前墓志史料第一辑可完成,唯拓片尚封存室内。倘谕彦堂先生准予取出历代墓志,是公私两便。仍乞裁夺。”

抗战胜利之后,游寿抓紧时间整理著作,1946年春节刚过,即致书傅斯年,“《冢墓遗文史事丛考》已于三十四年草讫,呈送岑仲勉、陈槃两研究员,指示之点,亦已改定,极想早日付梓,如何呈交,请核示。”岑仲勉、陈槃是史语所历史组的研究员,游寿的论文当是他两位指导和审定的。完成这部书稿,或许是游寿李庄四年中最欣慰的事。

游寿赠逯钦立所节临毛公鼎铭文。

然而,祸起萧墙。1944年6月21日,一事对游寿影响甚巨。史语所的档案中有一封致她的函,“前日见揭贴,深感悚异,执事如以为不可,一言即决,何至出此类揭贴。今既如此,只有与王君对换房屋,并无他法,即希照办。”从语气判断,这是所里的通告,处理结果不容商量。事件的起因或许是房屋纠纷。战时山村,史语所研究人员的生存状态十分艰难。在板栗坳,房屋问题,曾困扰过很多人。对其他人的住房问题,所里颇费心思。而对游寿未必公平?她会不会因“人微言轻”而粘揭贴(这或许就是贴“小字报”一类),且语气尖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