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起程之书(第4/19页)

他仍然对阿珥忒拉满怀思念。她是个外国女人,当年为了娶她曾经有过一场轩然大波。她有许多奇特的习惯,其中一些就连他也难以理解,但同时又深深为之着迷。或许就是她让国王对金字塔产生了那种古怪的厌恶,在蒂杰里贝比,厌恨金字塔无异于讨厌呼吸。他向她保证过会让特皮克离开王国,去外面上学。她对此非常坚持。“这里的人从来学不到任何东西,”那时她说,“他们只会回忆过去。”

如果她也能记得不可以下河游泳该多好……

国王看着两个仆人把特皮克的箱子搬到马车后面,抬起一只手慈爱地搭上儿子的肩膀。父子两个都想不起他上一回这么干是什么时候。

事实上他根本不晓得该说点儿什么。我们从来没有时间真正彼此了解,他暗想。我本该好好跟他聊聊,比方说告诉他几个隐蔽的藏身之处,准能派上用场。

“呃,”他说,“那个,儿子。”

“怎么,父亲?”

“这还是,呃,你第一次独自离开家。”

“不是的,父亲。去年我去了弗赫姆-普塔-赫姆阁下那里过夏天,你还记得吧。”

“噢,是吗?”法老记起来了,那段时间王宫里似乎比平时安静些。他还以为是新挂毯比较吸音的缘故。

“反正,”他说,“你也是个大小伙了,眼看就要满十三岁……”

特皮克耐心地说:“十二,父亲。”

“你确定吗?”

“上个月刚过的生日,父亲。你还给我买了个暖炉来着。”

“当真?多么古怪的礼物。我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送你那个?”

“没有,父亲。”特皮克仰望着父亲温和而困惑的脸,“那个暖炉很好,”他安慰道,“我非常喜欢。”

“哦,那就好。呃。”国王陛下再次心不在焉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像陷入深思的人一样拿手指轻敲桌面。他似乎终于想到了什么。

仆人已经把车顶的行李捆牢,车夫打开车门,耐心地侍立一旁。

“年轻人离家闯荡世界的时候,”国王陛下犹犹豫豫地说着,“有些事情,唔,千万牢记……总之,世界毕竟是很大很大的,里头有各种各样的人……当然尤其是在城市,城里还有更多额外的种类……”他停下来,抬起一只手含义不明地挥了挥。

特皮克温柔地握住父亲的手。

“没关系的,父亲,”他说,“高阶祭司迪奥斯已经跟我解释过了,要定期洗澡,而且别当睁眼瞎。”

法老问:“你要瞎了?”

“看来不会,父亲。”

“哦。好。那就好。”国王道,“非常、非常好。这真是好消息。”

“我想我最好动身了,父亲。否则会错过潮汐。”

国王陛下点点头,又伸手拍拍口袋。

他嘟嚷道:“我有点儿东西……”找到了。他把一个小小的皮革袋子放进特皮克的衣兜,然后再次尝试肩膀上那套动作。

“一点儿小东西。”他嘟囔道,“别告诉你姑母。哦,不过反正你也没机会告诉她。她去躺下了,这事儿让她很难受。”

现在就只剩去库夫特的雕像下拿小鸡献祭这一项了。库夫特是蒂杰里贝比的创建者,特皮克要为寻求他的指引而祭献。不过那只鸡很小很小,而且库夫特享用完后,国王还可以拿它当午餐。

蒂杰里贝比的确只是自成一体的小王国,就连它的瘟疫也是没精打采的。世上的河域文明很多,但凡有点自尊心都免不了爆发大规模的超自然疫情。然而在过去的几百年里,老王国最大的成就也不过是青蛙之疫罢了。

那天傍晚,特皮克离开了蒂杰河三角洲,准备穿越环海前往安科-莫波克。他突然想起父亲给的袋子,于是拿出来看看。袋里的东西洋溢着他父亲的爱,同时也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一个软木塞,半锡罐的皮革肥皂,一枚难以确定来源的小铜币,还有一条十分年迈的沙丁鱼。

众所周知,面临死亡时人的感官会极端敏锐——一般都认为这是为了让主人找到出路,以避免那个显而易见的结局。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一现象其实是替换活动的经典案例:感官不愿去思考眼前面临的困境,因此拼命用别的东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祈祷困境能自动消失。而对于特皮克来说,眼前的困境就是指那片距自己约莫八十英尺、并且还在不断接近中的鹅卵石地面。

问题在于,它很快就要真的消失了。

无论原因何在,总之,特皮克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异常清晰:月光洒在房顶上,附近一家面包店飘出新鲜面包的芬芳,一只金龟子匆匆飞过他的耳畔,远处婴儿的啼哭和一只狗的汪汪叫。此外当然还有嗖嗖作响的空气,那声音中包含着对自己如何稀薄、如何缺少支点这两项特征的着重强调。

那年入学的一共有七十多人。刺客学校并没有什么艰深的入学考试,学校很容易进,要出去也同样简单(难点在于如何站着出去)。公会中心的庭院里挤满了男孩子,他们都有两个共同点——箱子和衣服。箱子坐在屁股底下,个个大得要命;衣服充分考虑到今后长个子的需要,或多或少也算是把他们裹在了里头。有些乐观主义者还带来了自己的武器,不过这些很快就惨遭没收,并会在之后的几个星期里陆续送回他们各自的家里。

特皮克仔细观察自己的同学。他是独子,父母各干各的事儿,从来不怎么为他操心,有时甚至好几天想不起有他这么个人存在。这样的成长经历其实是很大的优势。

他对母亲没多少印象,她似乎是个挺可爱的女人,自我中心主义的程度与陀螺不相上下。她喜欢猫,不仅仅是崇拜它们——王国里谁不崇拜猫呢——她是真心喜欢它们。特皮克知道,河域文明传统上对猫都持肯定态度,不过他怀疑大家崇敬的猫应该是既优雅又高贵的动物,而他母亲的猫却都是些扁脑袋、黄眼睛、总在咝咝发怒的小疯子。

他父亲把大把时间花在为王国发愁上,时不时还会宣布自己是只海鸥,不过这大概只是由于国王陛下记性本来就不大好的缘故。有时,特皮克也不免寻思自己是怎么被怀上的——他父母很少处在同一个参照系,要遇上他俩心境相同的时候那更是难上加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