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要到瑞典去”(第2/8页)

“诺林开车送我回家。克里斯开着货车,在后面跟着,他说,他不想看见我像囚犯一样被人押解回家。我没有再见到父亲,他的卧室一直反锁着。他一定认为,我对米娅的恐慌,源于我对弗莱娅那件事的内疚——他就是这么想的,我敢肯定。他认为是我自己臆想出这么一个疯狂的事件,一个发了疯的杀人犯在幻想着另一次谋杀。他相信,是我淹死了弗莱娅,是我抱着她那颗漂亮的脑袋,把它按在水下,直到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没有改变,四十年过去了,他依然坚信我是个杀人犯!”

妈妈合上了她的记事本,把它放在我面前的床上。

“现在,它是你的了。”

她放弃自己最珍视的证据,她的日记和剪报,她的照片和地图,她把它们全部委托给了我——就像两个至交好友在交换日记。我不知道妈妈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她正在寻找一位盟友,这个词多少有些生硬,或许应该再感性一些,她一直在寻找一位知己?我想起了妈妈关于和弗莱娅一起到森林里去的描述,打开心灵,发誓要成为永远的朋友,甚至相信对方讲述的关于巨魔的故事。我把一只手放在杂志上面:

“再跟我说说瑞典疗养院里发生的事好吗?”

“丹尼尔,我只能说,我宁可死,也绝不会再回到那种地方去。”

我不知该如何应对,也无法处理这种威胁——虽然她可能只是说说而已。我只好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记事本,随便翻开一页。我没有阅读其中的内容,只是用手指在字里行间摩挲着。慢慢地,我得出了结论,不管我理解与否,她的威胁是真实的。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时,妈妈说话了:

“我憎恨那里,并不是因为它的条件不好。那里环境整洁,工作人员和医生都对我不错,他们拿来的食物——虽然我没有碰过——似乎也是可以接受的,但是那里没有人相信你,没有人听你说话,你的所有要求都被无视,你被当成一个丧失了理智的女人——可我并没有发疯。我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待遇。如果再次被关进那样的地方,我就会用自杀来证明我的理智。”

“妈妈,你不能这么说,你永远不要在我面前说出那样的话,永远。”

我的反驳引起了她的警惕,但她并没有领会我的意思。她摇了摇头:

“到了那里,我就不再是你的母亲了。”

“如果我被关起来了,我就不能再做你的儿子吗?”

“你当然是。我会尽我所能来保护你。”

“你想让我怎么说?如果我们互换位置,你会做什么?”

“我会相信你的。”

我放下记事本,抓住妈妈的手,用指尖摩挲着她的掌纹:

“跟我说说疗养院的情况。”

“我不想谈论那个地方。”

我像是没听到一样:

“他们是直接把你带到那儿了吗?”

“不,他们先开车把我送回了农场。克里斯已经跟诺林医生商量好了,先试着在家里为我治疗。不要以为他们在发善心,他们只是不想引起大家的疑心,他们会假装尝试所有可能,然后装作迫不得已才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农场已经变成了一个监狱,只有克里斯掌握着钥匙。计算机断开了网络,我不能再给你发电子邮件。我也不能接电话。有一天,我趁着他出门的时候,在家里研究搜集到的证据,这时他突然回来了,吓了我一跳。他大发雷霆,把那幅绣品扔进了火里。幸亏我反应及时,急忙把它夹出来,在火钳上它仍然在燃烧着。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决定把我关起来,因为他怕我把整个农场都烧掉。”

“他和诺林医生一起把我送进了精神病院。这真是一个狡猾的计划,因为一旦你被送进了那样的地方,就没有人会再相信你了。哪怕你第二天就被放了出来也于事无补,甚至连医生给你开的健康证明都不管用。在法官和陪审团的面前,律师肯定会问你,是否曾被关进过精神病院。”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对我来说,这个时候被送进医院也是最好的选择。在被带到那里之前,我就已经被打败了。父亲的背叛一度让我失魂落魄。我无力继续争斗,我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质疑,不相信自己可以说服或者取信于任何人。”

“那天晚上,医生告诉我,克里斯对他讲了我的童年往事,暗示我和弗莱娅的死亡有关。我非常愤怒,花了整晚的时间写下了方才你读过的那封信,那就是我的证词,应该可以说服医生让我离开。医生的信任使我恢复了信心。我曾经像个傻瓜一样去寻求我父亲的帮助,可是,我的儿子,我最亲爱的儿子,我应该把它讲给你听!你会相信我的,你会给我公正的评判,你才是我需要的那个人。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觉得自己像从前一样幸福。”

“从医院里出来,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我所需要的一切都在挎包里了,护照,还有银行卡。我告诉司机直奔机场,根本没问价钱。到了那里,我直接就买了第一趟离开瑞典的航班的票。”

“这一次,我会用证据证实我的言论;这一次,我要把它讲给真心爱我的人;这一次,我一定要让别人相信我。”

我放开妈妈的手。我们坐在床上,看着彼此的眼睛。

“妈妈,你相信我吗?”

“我非常爱你。”

“我也爱你,但是你相信我吗?”

她想了一会儿,最后,她笑了。

一场暴风雪席卷了瑞典南部,造成了航班的大面积延误。我乘坐的飞机降落在哥德堡兰德维特机场时已近午夜。飞行员对拥挤和焦躁的旅客们宣布,外面的气温是零下十五摄氏度,这对12月中旬的瑞典来说也是非常寒冷的了。跑道旁边的围墙外,有一片亮白色的桦树林。一阵风吹过,几片落叶从容地飘落。这幕景色或多或少地抑制了人们焦急的心情,连劳累的空姐也坐下来欣赏了一会儿。我们是当天最后一班到港的航班,除了一个护照检查岗亭之外,机场几乎空空荡荡。我通过安检入关后,我的行李已经在传送带上了,与大多数人不同,我携带了很多的行李。我从海关里出来,穿过来接机的人群,看到他们,我不由得想起上次在机场接人时发生的一幕,这样的回忆突然让我感到有些悲伤。

距离妈妈被送进医院已经过去了四个月,这段时间,她一直被关在伦敦北部的一家戒备森严的疗养院里。但这并不代表着她正在接受治疗,妈妈拒绝服用任何药物。当她发现医生并不打算放她离开后,就不再和他们说话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医生们无法对她采取任何有效的治疗措施。最近,她又开始绝食,她认为食物里都被下了药。她同样不相信从水龙头里接的水,她只会偶尔喝一点没开封的瓶装果汁,她经常脱水。当我夏天在机场接她的时候,她的健康状况已经堪忧,但是现在,一切正在恶化。一周又一周过去了,她瘦得皮包骨头,好像已经难以为继了,她正面临着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