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要到瑞典去”(第6/8页)

我们坐在客厅边上的一棵圣诞树下,做成姜饼形状的布艺饰品挂在枝头。树的顶端并没有安放天使,而是一颗用硬纸板做成的五角星。灯泡被包裹在棉花般的绒毛里,散发出朦胧的光辉。三根木桩支撑着圣诞树,木桩上雕刻着精致的巨魔面孔——它们长满疣的下巴一直延伸到地面,形成漂亮的底座。树旁堆了一些用金色和红色彩纸包装的礼盒,上面还系着丝绸的蝴蝶结。哈坎说:

“这些都是给米娅的,我们希望她能回家过圣诞节。”

这个房间的每个组成部分都是华丽的,但不知什么原因,它们就是无法和谐地统一在一起。这里就像一张圣诞贺卡上的图案,而不是一个真正的家。

虽然我已经和哈坎聊了好几分钟,但一直没有见到他的妻子伊丽丝。上酒的时候,她终于出现了。她从厨房里走出来,对我点头致意,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两个玻璃工艺酒杯,一碗杏仁碎和葡萄干,还有一壶热气腾腾的红酒。她沉默着在我的杯子里撒上一些杏仁和葡萄干,斟满热葡萄酒,然后端给我。我接过酒杯,向她表示感谢,但奇怪的是,她一直避免和我有目光接触,也没有加入我们,倒完酒后就立刻回到了厨房里。

哈坎和我碰了碰酒杯,说:

“祝你妈妈早日康复。”

我感到有些挑衅,于是反击道:

“希望米娅很快就会回家。”

哈坎没有接我的话茬,他说:

“这酒可是我们家族的不传之秘。每年都有人向我打听配方,但我们从来没有把它公开。它是由很多味香料和好几种酒调配成的,不光有葡萄酒,所以你要小心了,这东西很烈。”

我喝了一口,酒液流进胃里那种温热的感觉令我感到很惬意。虽然理智告诉我,应该浅尝辄止,但我还是飞快地干掉了整杯酒。甜美的杏仁碎和葡萄干留在杯子底部,我一度想用手指把它们挖出来吃掉。后来,我注意到托盘上放着一把小小的木勺,估计正是用来做这个的。哈坎看着我,说:

“你的愿望很感人,或许对可怜的蒂尔德也有所帮助。但事实上,我不清楚你到底能找到什么。”

他用“可怜的蒂尔德”来称呼我的妈妈,这让我有些反感。我确信他是故意的。

“我只希望用自己的眼睛来重新审视整件事情。”

哈坎提起酒壶,又给我斟上了一杯:

“当然,你来这儿就为了你和你的母亲,我只是问问而已。”

我啜了一口酒,接着说:

“有米娅的消息吗?如果有的话,我可以告诉我妈妈。”

尽管我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我还想看看他对这个问题的反应。果然,他摇了摇头:

“没有。”

他把一条胳膊从椅子边上垂下来,手指摩挲着离他最近的礼盒。虽然他的动作只是轻微地带动了盒子,但一个念头依然划过我的脑海:它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他的沉默就像是一个挑战,我敢越过这条线,向他进一步施压,问问那些他不想讨论的问题吗?我接受了这个挑战,说:

“对不起,我不该谈论这么悲伤的事。你一定很担心。她是如此年轻。”

哈坎喝完了自己杯子里的酒,没有再加满,似乎在暗示着我应该赶快离开。

“她还很年轻吗?我到这个农场的时候,刚刚九岁,就已经开始干自己力所能及的活了。”

这真是奇怪的反应。

告别出来的时候,我临时做出了个决定,我要偷偷溜到地下室去,看看他的那些巨魔雕像。大门在我身后关上,我走上了车道,可是一走出哈坎的视线,我立刻转身,猫着腰跑过白雪覆盖的田野,绕到了房子后面。我躲在厨房窗子的下面,等了一两分钟,试图偷听哈坎和伊丽丝的对话。可惜,三层封闭的窗户隔绝了所有的声音,我只好放弃,站起身来,向农场中央的地下室走去。外面的大门是锁着的,他又买了一把新的挂锁,这把锁非常厚重,锁头的部位用橡胶包裹起来,根本无法撬开。我只好离开,穿过田野,踏着积雪向家走去。我心里感到一丝不安,回头望向哈坎的农场,在卧室的窗口,我看见了一道黑色的身影,电子蜡烛在人影的腰部闪烁着。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我。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我打算充分利用短暂的白天。我在插满了蜡烛的桌子旁吃完了自己的早餐——加了南瓜籽的酸奶、切片苹果和肉桂卷。接着,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踩着齐膝深的积雪就出门了。到了麋鹿河边,我发现河水已经完全结冰了。因为急着离开农场,爸爸忘记了把船拖到陆地上,冰封的河水包裹着它,引擎也被冻在了冰面下,在冰的压力下,船体上出现了裂缝。春天冰化的时候,这条船就会漏水,然后沉到河底。爸爸告诉我,塞西莉亚之所以会买下它,不是为了作为交通工具使用,而是因为她得了老年痴呆症。据哈坎说,她经常会表现得神经兮兮的——有些时候,她甚至认为自己是一个快乐地生活在农场里的年轻姑娘,就像返老还童了一样。

我从码头上跳到船里。和妈妈描述的一样,发动机上带着液晶显示屏,但上面是一片空白:它没有电了,甚至都没办法显示操作提示。我又想起了妈妈说过的那条冰冻的鲑鱼,在这件事上她是对的,那天晚上她确实摸到了冰碴——鱼是爸爸买的。不过,她并没有猜对他这样做的理由——麋鹿河里已经没有鲑鱼了。由于下游水电站的设计不当,鲑鱼不再向上游迁移,这条河里再也捉不到漂亮的鲑鱼了,只剩下狭长的鳗鱼和凶猛的狗鱼。当初,在用低廉的价格买下农场之后,他曾急切而兴奋地向妈妈保证,这条河里可以钓到鲑鱼。可惜他看过的那些钓鱼指南,其实都是在水电站开始施工之前出版的。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已经太晚了,他无法弥补,而且水井刚刚出了问题,他担心这会进一步加剧妈妈的心理压力。这只是一个好心办坏事的例子。那天,他从当地鱼贩手里挑了一条挪威运来的鲑鱼,哈坎替他付的账。

我向河面上扔了一块冻硬的泥土,试图判断冰层的厚度,可惜我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我又把一条腿迈出船舷,用脚跺了跺,冰面没有任何变化。我把另一只脚也伸了出去,小心翼翼地站在冰面上,随时准备着一旦冰裂,就立刻跳回船上去。冰冻得很结实。我沿着河床,开始朝泪滴岛的方向走去。

我小心地迈着步子,速度非常缓慢。三个小时后,我终于到达了森林的边缘,我有些后悔没有随身携带食物或者热饮。在森林的入口,我停了下来,面前的景色就像故事书中描述的一样——永恒而神秘。天空是惨白色的,冰冷的雾凇挂在树梢上。有些地方,河水被冻结在巨石之间,形成漩涡和水花等奇形怪状的冰块。雪地上到处都有动物的足迹,其中一些间距非常宽大,应该是麋鹿之类的动物留下的。或许,那天妈妈在河里遇到的就是它们当中的某一只——当时的距离是如此接近,她甚至可以伸手触摸到它的鬃毛。当然,泪滴岛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我找到了那根曾经吸引过妈妈注意力的树枝。我沿着树枝找到了那棵大树,树干上还留着船只停泊和撞击后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