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巨魔公主(第4/8页)

我坐在车里,把头伏在方向盘上。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开车,离开这里。但是当我闭上眼睛,我就会看到那颗烧焦的牙齿,那是妈妈的童年,无论她多么努力地尝试,都无法摧毁这段记忆。我从车里走出来,打开后备厢,摸到了放在那里的备用汽油罐。

在丧失勇气之前,我迅速地穿过雪地,向银桦木小屋走去。很快地,我用一根棍子清除了积雪。为了争取时间,我把汽油倒在木头碎片和报时钟、工具和操作台、防护服和钢桶上。我把空汽油罐留在屋子里面,转身走到大门口,我的手在颤抖,我试图划着一根火柴。火柴被点着了。我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不是正确的选择,我又能从中得到什么。火焰逐渐烧到了我的手指,可我还是不能下定决心。火焰灼伤了我的皮肤,我把它扔进雪堆。

“把它们给我。”

外公出现在我身旁,伸出手来。起初,我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

“把它们给我。”

我把那盒火柴递给他。他点燃了一根火柴,把它举到齐眉高的地方:

“你一定认为我是个怪物,但是你仔细看看这个农场,这里一片荒凉,面对着一个木头人一样的妻子,你还能指望我怎么做?我当了十四年的好爸爸,然后又做了两年的坏父亲。”

妈妈曾经把弗莱娅描述为一个女人,而不是女孩。正是在那个时候,随着胸部的发育和性意识的萌动,她的形象闯入了外公的眼睛。她把自己的转变归咎于他。甚至在描述我那邪恶的父亲时,她总是强调,他变了,突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需要一个夏天的时间——就像她父亲在1963年夏天做的一样。

外公把手轻轻地一挥,将火柴扔进了屋子里。汽油被点燃,火焰迅速蔓延,首先是木屑和刨花,然后是半成品的木雕。惨白色的防护服慢慢地融化,巨魔的皮肤燃烧起绿色和蓝色的火苗。火越来越大,钢桶也被烧得扭曲变形。很快,外墙也烧着了,然后是屋顶。我们被迫向后退去,以防被热浪灼伤。浓烟滚滚,甚至遮住了头顶的星空。我问他:

“会有人来救火吗?”

外公摇了摇头:

“谁也不会来的。”

当屋顶被烧塌时,外公说:

“很久以前,我就不再做蜂蜜了。客户们大都更喜欢黄色的蜂蜜。我的白蜂蜜有一股微妙的味道,放在茶里或者抹在面包上就可惜了。出于好奇,人们往往会买上一罐白蜂蜜,然后就把它丢在储藏室,再也无人问津了,这让我很伤心。蒂尔德比其他人更理解我的痛苦,她从小到大都是空嘴吃蜂蜜的。”

我们肩并肩地站在一块儿,面对着热浪翻滚的大火,像一对真正的祖孙那样。这应该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最长一段时光,或许也是最后的时光了。终于,大火被融化的雪水浇灭了。他没有跟我告别,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农舍,那栋弥漫着电加热器和捕蝇纸味道的小屋。不管他声称自己的晚年有多么幸福和快乐,我都不相信那是真的。

我开车离开他的农场,脑子里想象着年轻的母亲骑着自行车,拼尽全力地沿着同样的路飞驰,口袋里还揣着平日攒下的硬币。我驶过长途汽车站,在那里,她曾经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向几英里外张望着,身边立着一根金属站牌,上面显示着每日经过这里的为数不多的几班巴士。我想象着,当她付过车费,坐在后排的座位上,透过车窗,发现没有人跟踪自己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随身携带着一个小小的木质音乐盒,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其中就包括了那颗牙齿。那是她对这片土地的记忆——对十四个年头的记忆。

我沿着巴士的路线离开了这个地方,一路向南,直到我看到省界的标志牌。标志牌的后面,耸立着一座大约三十米高的岩丘,丘顶树木丛生。在林木之间,靠近最高的崖壁,站立着一只雄壮的麋鹿。我猛地刹车,把车停在路边。岩丘异常陡峭,不过我还是找到了一条可以爬上去的小路。在丘顶,我看到了那只麋鹿。当我笨拙地向它走近时,小家伙并没有退缩。我抚摩着它的后背、脖颈和鹿角。它是由钢材铸造的,固定在岩石上的螺栓已经生锈了。它昂着头,悲悯地凝视着脚下这片大地。

我行驶在午夜的路上。为了保持清醒,我不得不经常停下来,捧起一把雪来搓搓脸。我回到农场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现在给伦敦家里打电话还太早了些,而且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该怎么和爸爸说。我决定先睡几个小时,没想到这一睡就睡了一整天。窗外,又下起雪来。过去一周里我踩出的足印都被雪掩盖住了。我感觉自己好像刚从冬眠中醒来,我生起炉火,在铁炉子上热了一碗粥,还加了一小撮丁香粉。

出于某种原因,我拖延着,一直到上午十一点钟才打了电话。在大部分的时间里,爸爸始终保持着沉默。他也许是在哭泣,但我不能肯定,因为他没有发出声音。我突然想到,在整件事中,我表现得都十分冷静,我没有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感,除非把向银桦木小屋里倒汽油也算作宣泄情绪。我又打电话给马克,他向我再三确认是外公点着的火,我默默地听着他帮我把责任择干净,确认我不会为此而吃官司。在我讲完所有细节之后,他问道:

“你感觉怎么样?”

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发现并不完整。我的证据链缺失了一环,就像嘴里少了一颗牙——舌头在里面总觉得不得劲。

“我还没准备好回家。”

在马克听来,我这是答非所问:

“可是你已经找到了答案,不是吗?”

“还没有。”

他重复了我的话,好像很不理解:

“还没有?”

“妈妈从不相信过去和现在有什么关联,她只专注于眼前。我们也不能把目光只放在过去。”

“甚至在你发现了这些事情之后?”

“我不相信这两个夏天之间的联系只存在于她的脑海里。这里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些真相等着我去发掘,我肯定。”

马克理智的大脑很难跟上我的跳跃性思维,尤其是我没有任何事实依据,却又急着推翻自己的结论。然而,他并没有反驳我,他相信我的判断,那就是这两个夏天环环相扣,一环接着一环。

我开着车,经过了游客们常去的海滩,我的目的地是妈妈跑步的那片荒凉的沙地。到了那儿,我把车停在路边,背上一个小背包,迎着咸涩的海风,开始穿越荆棘和沙丘。为了防止寒风的灌入,我把灯芯绒大衣的领口紧紧地扣起来。天太冷了,我的鼻涕流了出来,我用手擦了一把,没过多久它居然被冻住了,硬邦邦地粘在我的手背上。终于,透过流泪的双眼,我看到了那座古老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