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曾记否(第2/5页)

我回到宿舍,躺下,三天没有起床,我生病发烧,流鼻涕流眼泪,一塌糊涂。

我现在的丈夫老袁,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老袁是学工艺美术的,是我们下两届的师弟,年龄比我小三岁。学生会宣教部搞活动的时候,有时候会找他来画个海报,布置个场地什么的。他性格很温顺,很听话,外形也是配合着性格生的,高高瘦瘦的,看上去很有点清新君子气质。他父亲是我们大学机关里搞后勤工作的,一个小干部吧。所以,他也算是“教工子女”吧。

记得第一次我遇见他,是我大二的学期末,我们动员全校大学生报名参加一个暑期健康教育巡回演讲活动,找一个同学设计海报,他来了。他一见面就喊我林部长,我说袁同学,你别那么喊,别扭死了。他立即改口,说林姐,什么什么的。我说更别扭了,什么姐姐弟弟的。他就窘在那里,老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就调侃他说,傻孩子,喊名字吧。他说,噢,好的。于是就喊林姐,什么什么的。我被他弄得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这傻孩子,还真笨,真犟。一直到现在,老袁他还是喊我林姐呢,你说,这人好笑不好笑啊。

失恋的那年暑假,我回到家里,自暴自弃,什么都不想做,每天睡懒觉,看电视,在小城闲逛。临开学了,学校团委布置的“大学生暑期实践调查报告”作业,一天都没有出去实施过,一个大字也没有写。这天,老袁突然跑到我们老家的小县城来了,坐了长途汽车,再坐了一个小摩的,找到我家的小区,满头大汗,脸晒得通红,一件超大的晃荡晃荡的老头衫,湿透了。他跑过来就是要跟我说一句话,他说听他爹说,学校在下一届,省委组织部要来选调学生,直接派到基层担任干部,有好几个名额分配到我们学校,而林姐你,是候选人呢,这是前途大事,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这个,丁先生您不是师范院校毕业的吗,应该懂的,就是所谓的“调干生”。有些名牌大学毕业生不在乎这个,但师范类院校毕业生,为争这个,恨不得动手。那时候大部分人不愿意做教师,教师地位不高,收入一般,能从师范里挣脱出来,觉得很幸运,何况还是去当干部呢。您记得那时候有个小说叫《新星》吗?柯云路写的,后来拍成电视剧,热得不得了。里面写到一个乡镇领导,把一个小学女教师调到供销社当营业员,然后居功自傲地说,我把你提拔到供销社当营业员,教师变营业员,用“提拔”这个词,脱口而出,没有人觉得奇怪。可见,教师在80年代,虽然摆脱了“文化大革命”时期的“臭老九”地位,但依然是没地位的。我到学生会宣教部干部长,搭进去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当然是喜欢宣教工作,但私下里,也是有这么一份跳槽念想的,如果遇到调干机会,宣教部长当然会是一个很好的竞争筹码。我后来如愿以偿,成为调干生,宣教部里的这个身份,当然起作用了,但决胜的因素,还是我的那篇调查报告得奖了,省委组织部负责考干的领导,读了材料中的这篇报告,当场就为我加分,说这个孩子有才,有见识,适合去基层当干部。

我想,要不是老袁来提醒我,我的暑假实践调研报告就不会认真搞。不光这个,连宣教部长这个职务,我都打算一开学就辞掉。学生会是我的伤心地,初恋失败破碎了我的心,甚至我全部的理想,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不想在这个小官场里面瞎混了,准备回到书本,多读点书,准备毕业回老家当个中学政治教师。真是那样的话,我可能就会失去这次调干机会。因为距离开学时间,只剩下最后三四天,我想都没有想过调查的选题。老袁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提醒一句,说,一定要把这篇报告写好。

老袁傻乎乎地在我家住了三天。第一天我到菜市场买菜,他陪着我,说没想到你们小县城菜市场这么繁荣,规模好大。我说你别瞧不起我们这里,告诉你,不要说县城,下面乡镇的农贸市场,都比你们省城街道的那个菜场,热闹多了。他说,我还以为农村里自给自足,根本没有菜市场呢。我说,那是过去,90年代没几天就到了,时代不同了,不一样了。哎呀,他说,这个反映了农村的巨变,说不定会彻底改变农民的生活方式,甚至农业生产方式和结构,都要受到影响,简直是一次生活革命,产业革命。

我眼睛一亮,这不就是一个最好的调查报告选题吗。

剩下来的三天,我们骑车转了四五个乡镇农贸市场,又到县乡农业局等地方要来一些数据资料,开学前赶出了这篇调查报告。文章在学校得了一个一等奖,送到全省评比,又得了一个全省大学生暑期调查报告评选一等奖。

我父母亲非常喜欢老袁,一点也没有反感一个男生,莫名其妙地突然跑进家里住三天。他们问我老袁是不是我的男朋友,我说,怎么可能,大学生不许谈恋爱,而且,他比我小三岁呢,在我眼中就是个小弟弟而已。我妈妈就说,女大三,抱金砖,年龄差距没问题啊。我说,你们尽瞎想,尽瞎说。

大学最后一年,我收获了调干目标的实现,也收获了一份缘分,就是老袁。

老袁的父母很开明,人也善良,一点也没有在乎我们的年龄差距。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几乎都是在他家蹭饭的。他们的房子离学校很近,大概只有十几分钟的步行路程。毕业的时候,我胖了好多,有点不好意思。有一次,我在饭桌上说出来了,我说,我太贪吃了,又胖又丑。结果他们全家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胖点好,胖点好,看上去健康。我突然很感动,流下了眼泪。真的,特别奇怪,流得真多,像决堤似的。那晚的眼泪流完了,心里好像突然轻松了很多,有了欢欣感,有了幸福感,有了依托感。我知道,我从那个无赖前男友的感情伤害里,终于挣脱出来了。

2

虽然我取得了调干的名额,不用当教师了,但我并没有觉得占到太大便宜。

我被分回老家,连县城都没有能留下,而是去了最偏远的一个穷乡,当乡团委书记。这个团委书记一当就是7年。

乡政府的机关在小镇上,一个院子围着三厢平房而已。没有自来水,院子中央打着一口水井。到冬天的时候,水井台上全结冰了,我在那里摔了好几次跟头。最严重的一次把小胳膊摔骨折了,在乡医院和自己的小宿舍里躺了几天,才能爬起来上班。

老袁两年后毕业,分在省城的卫校当美术老师。他母亲身体不好,经常住院,一到星期假日,他就忙着跑医院。偶尔老人身体稳定的时候,他赶紧就往我这里跑。从省城到我这个乡里,一路上要折腾好几次,先是坐长途汽车到我们的县城,然后转农村公交到我这里。但公交一天只有两班,不一定能赶上,所以得想办法打个摩的,坐个黑车什么的。后来老袁就在我县城的家里,放了一辆自行车,到县城后打摩的到我家,再骑上车过来。县城距离这里有30多公里,每次老袁骑过来,我感觉他都快累得断气了。我们乡里的书记不止一次跟我开玩笑,说小林书记啊,最好这孩子把你抛弃了,大家都轻松,这样折腾,下基层锻炼的不是你这个干部,而是他这个毛脚女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