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曾记否(第3/5页)

我把这个玩笑话,有一次故意跟老袁说了。我心里想,这样确实太苦了,我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从乡里把干部做上去,在这里待一辈子的可能都不是没有。我想,如果老袁不是很坚持,就让他放弃算了。大不了,我的恋爱再失败一次罢了。我还跟老袁说,镇上税务所有个小伙子,无锡税务学校毕业的,长得挺精神,正在追我,我就跟他搭伙过日子算了。

老袁一听这话,什么都没说,就哭了。

我觉得他对我是真心的,人也很实在,很善良。我不想考验他了。那天是我主动求的婚。我说,走吧,我们去县城领证,结婚去。他就破涕为笑了。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就忙着登记,把手续办了。

我们的婚礼非常简单,就在县城里请了两桌亲戚和几个好朋友,吃了个饭,让大家见证一下,我们是合法夫妻了。

老袁是个纯洁的男孩,在跟我之前,跟其他女孩恐怕手都没有拉过,没有恋爱经历。而我,是有过一年男朋友的,为那个无赖还打过一次胎。在登记前,我考虑了一下,还是把这些跟老袁坦白了,我觉得藏着掖着的感情,不会长久,要趁着这个时候,条件艰苦,人在两地,前途渺茫,生活困顿,干脆把所有不好的东西,统统倒出来,看他能不能承受,愿意不愿意接受。老袁怎么回答我的,他说,这些事他都是知道的,学生会不少人都知道,背后谈论的不少,那年夏天就是怕我想不开,才跑到我家里来的。他还反过来安慰我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幸运,一谈恋爱恰好就遇对了人。

所以,我觉得我的结婚,感情条件是成熟的,我们是幸福的。

婚后大概有两三年的时间,我都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但都没有能怀上孩子。我觉得可能是打胎受伤了,怀不上。老袁觉得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没有碰上受孕的机会。

这一年老袁的母亲去世了,我的母亲又生病住院了,我们简直焦头烂额。暑假里,老袁背着大包小包来了,像搬家似的。他跟我说,他辞职了。我大吃一惊,说你疯了,难道要从省城搬到这里来当无业游民,做一个连级别都没有的女乡干的家庭妇男?他说,是的。但无业游民谈不上,自由职业也是职业。他的意思是,他会画画儿挣钱的,而且有同事为他在我们县城介绍了县文化馆的一个朋友,手上有不少画海报、做电影消息和展览宣传的美工零活儿,可以揽下来。这些收入贴进来,两个人可以过日子了。最主要的是,他说我的母亲需要照顾,不能分我的心我的精力,因为干部工作来不得半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如此这般,怎么说家里都需要一个相对自由的人,就只能是他了。

那两年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后脊梁都是冒冷汗的。

乡里多给我一间宿舍,算是让我们看起来像有个“宽敞的家”了。因为手头没有余钱,不可能装修这两间平房,老袁就把其中一间用来生活的房子,打扫打扫,收拾收拾,墙刷白,地上铺上那时候流行的塑料地板革,看上去干干净净的,温温馨馨的;另一间则清空,他用来做画室。他自己买了一些木材,买了一套木工家伙,砰砰砰地敲打了几天,做了一些简易的画架和画台,买了一些画画的工具,然后就在那里“工作”了。我那时候协助一个副乡长抓农业结构调整,我们天天骑着自行车,四村八庄,田头地里,没日没夜地在下面跑。他为了挣零钱,也是待在他那小屋,没日没夜地画海报、画展板什么的。除了夜里睡觉的时间,我们有时候一连几天,白天几乎连照面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的电影电视里,我们这一代行将老去的人,纷纷在抒写青春,那些艰苦而光荣的岁月。用的词,多是“激情燃烧”“浪漫岁月”之类。我觉得那个符合革命岁月,符合你们这些作家诗人的想象。艰苦青春终究是苦涩的,未必激情,未必浪漫,却一定有一股力量,有一股志气,有一股奔向远大未来的劲头,对吧,这个很宝贵啊。

人只要有理想,有预设的美好未来,什么都能挺过去。我记得那时候在一本书上读到俄国文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一句话,说一个人的生活若是没有理想的鼓舞,那他就会变得空虚而又渺小。我把这句话写在每一本新启用的工作笔记本上。我们那时候,相信未来。

有一天夜里,我被冻醒了,发现老袁不在身边,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我连忙爬起来,端了一杯热水到隔壁,老袁果然在那里画展板。灯光微弱,室内像一个巨大的冰窟,一切都凝固了一般,他全神贯注,站在画板前,只有画笔在动,只有画板在发出咝咝寒鸣,噢,真的不可思议。前些年,有人议论说老袁游手好闲,我心里很气愤。老袁的苦,老袁的勤奋,老袁的责任心、爱心,可以甩大多数男人几亩地远,我心里清清楚楚。那两年,不知道老袁在那个水泥地上站了多少个日夜。我们年轻,没有经验,不懂得那样是多么伤身体,寒气从脚底上传,把他冻成了老寒腿。到了中年,他就开始吃年轻时种下的苦果了,40岁的时候,就差点瘫痪。后来,虽说没有瘫痪,但也是废腿两条,走路像拽着两条木棍,生生地往前拖着。他在椅子上坐的时间稍微一长,人就不容易站起来。一到刮风下雨天,或者季节交接期,就躺在床上哼哼,根本起不来。

那两年,我们双方的母亲先后去世,全是老袁在病房伺候和料理后事,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所谓前途。你知道,这是中国啊,年轻人被组织看中,怎能没有一份奉献青春的热情和感恩呢!这类年轻人是国家当作栋梁来培养的,家里人怎能不全力支持呢!

当事业的第一个七年结束时,我已经30岁了。第八年我终于被调到县妇联当副主任,我稍微可以喘口气了吧。可是我怀孕了,我女儿出生了。我们又一把屎一把尿地忙碌了两年。女儿开始上托班,我被调任团县委书记。37岁时,女儿刚上小学,我当上县委常委,不到一年又调到市里去干了三年局长,40岁刚出头的时候,我已经是有点资历的“老正处”了。所以,44岁上我角逐省管干部的副厅岗位时,有了很多优势,年轻,资历老,经历丰富,有基层磨炼的老茧,这些资本,很少有同僚具备。我如愿入选,成为市领导,并在第二年戴着市委常委的“帽子”,到另一个大县担任县委书记。

这个时候,女儿都初中毕业了,长大了,懂事了。而我在她整个学生时代,没有接送过她,没有陪她过过生日,没有出席过一次家长会。后来她高中毕业,我也没有参加她的成人典礼。到上海去上大学,我更是没有去送,没有去学校看过她一次。但女儿的这一切活动,亲人并没有缺位,可以说,几乎所有活动,家人场场都到,件件都做得很好。而这个家人,自始至终,都是他,我的老黄牛丈夫,老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