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刚出虎穴,又主动投入虎口(第3/10页)

他口中骂的僧格林沁是统兵亲王,如今正在陕西剿捻。他受朝命节制陕甘晋三省文武大员及一切兵马,威权在这三省中比皇帝还重。说他权比皇帝大,这并非是虚言,无论官民犯了罪,皇帝要处置也要经过刑部,大案还要三法司会审,若是判斩要全堂画诺,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儿。可是僧格林沁要杀谁,只要请出王命旗牌便是立斩不赦,因为他有便宜专断之权,可以先斩后奏。就是这么个位高权重的王爷眼下因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而无法出兵,在大营中整日暴跳如雷,索性在这西安城里开始“平捻”,大肆搜捕捻子奸细,凡是有一丁点嫌疑的都被抓起来严刑拷打,三木之下迫出一个“是”字,立时用黄标鬼头刀一刀斩讫,悬头高竿,搞得城里人人自危,道路以目。

徐东家胆子小,看龚二爷居然敢把矛头指向杀人不眨眼的僧格林沁,口中魔头长魔头短,吓得是面无人色,不住地解劝,但是龚二爷不听,依旧是站在地当中骂不绝口。徐东家搓着手心直打磨磨,不知道是应该一走了之,还是等龚二爷骂够了再与他商量补偿损失的事情。

“大诈似直。”古平原与身边坐着品茶的乔致庸看了半天了,此时相顾摇头,古平原轻轻吐出四个字。

“不错,无非是借着骂僧王吓人罢了,要是那位老实的徐东家还不知趣,只怕看上去直肠子的龚二爷就要拉他去军营‘讨债’了。”乔致庸点点头。

“到了那时,还不把老实人吓得尿裤子,那一笔账更是再也休提。”古平原似是不愿再看下去,站起身走到寺庙的院落之中。

夜色深沉,点点星光之下,古城中有名的大雁塔近在咫尺,如一根巨大的降魔杵立在寺院中。此时夜入中宵,一阵风吹过稍稍有了点凉意,带动塔刹四周的塔角上的铜铃作响。古平原举头望着“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的大雁塔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听得身后有脚步声,知道乔致庸也出来了。

“都说这大雁塔的地宫中有唐玄奘带回的佛经,能降妖除魔,也不知是真是假?”乔致庸的语气中有掩不住的讽刺,西安就是古长安,汉唐时的古寺存留最多,一座大雁塔号称可以镇煞十方邪魔,最是百毒不侵,想不到被一个人间魔头搅得是天翻地覆。

“乔东家,方才屋中的事情你都看见了,十几年的老相与,被僧格林沁逼得‘白首相知犹按剑’,这是诚信经商的商人之大不幸。我弃儒从商,心底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商人能够像读书人那样被人家瞧得起!要做到‘瞧得起’这三个字,说难也不难,全靠一个‘信’字,可眼下西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商人被逼得如龚二爷那样出此下策,商界德行一败如斯,我若袖手旁观,今后就再也无法以商人自傲了!”

“以商人自傲”!乔致庸出身商贾世家,可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动容了:“我知道,你不仅是为了陕西的这些商人,还是为了我乔致庸,为了雷大娘、为了我们晋商……”

“还为了那位常四老爹。”古平原见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欣慰地一笑,“乔东家,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自蹈死地,就算要死,也一定死得顺心快意!”

乔致庸双目噙泪,可又被他说得不由一笑,摇摇头:“古掌柜,你这个人……”

“开门!快开门!”乔致庸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禅寺的寂静忽然被一阵疯狂的擂门声打破了,古、乔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情知不会是什么好事。值夜的知客僧连忙打开寺门,迎面扑进来一群虎狼兵,就见这群一脸杀气的士兵旋风般冲到院子里,带队的营官大声喝道:“去认,是哪个混蛋敢骂王爷?”

他冲着一个小个子说话,这时屋中人自然也都纷纷走出,一看这小个子心头就都是一紧,这是街里有名的流氓无赖,方才他也在屋中听闲,转眼不见了踪影,原来是告密去了。再看那营官,也有几个人认得他,是僧格林沁的亲兵营官,别看是营官,官衔可不小,是个四品都司,名叫铁哈齐。

龚二爷眼睛瞪得大大,心里跳得像打鼓,自己骂僧格林沁也是无奈之举,这笔债要是能还上,何用出此下策得罪十几年的老主顾,只是眼下被僧格林沁逼得没法子,骂他一是逃债,二是泄愤,却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夜深人静的广大禅林中,居然还有为了钱去连夜报官的王八蛋。果然那小个子一指:“就是那个姓龚的!”龚二爷眼前一黑,差点昏厥,立马过来两个士兵把他抹肩头拢背膀捆上,推到当院。

“还有吗?”铁哈齐又问,在场众人的心又一次提到嗓子眼,多说一个就多领一份赏钱,这小子已经丧良心了,会不会信口开河再咬出几个?

“这……”小个子先看了看方才在屋里帮腔的古平原,有心想指出来,乔致庸见势不妙,横跨一步挡在古平原身前,双目一瞪冷冷地看向小个子。小个子也不是疯狗,在心里打了一个突,乔家,他惹不起!于是把目光又移向面孔团团的徐东家。其实他也不敢指认徐东家,澄江马帮往来陕甘青海,与马匪常打交道,帮中武艺高强之辈着实不少,小个子并不敢惹这个麻烦。但是他这一犹豫可坏了,徐东家素有心疾,看小个子凝目望着自己,脸上不由得发黄,由黄转白,就在这时,铁哈齐暴喝一声:“到底还有没有?”

就听“咕咚”一声,徐东家一头栽倒在地,口角流涎,一股难闻的气味从裤裆传出来,知客僧赶过去看时,人已经被吓破了苦胆,纵使华佗再世也难施救。

“哼,汉人,胆小鬼!”铁哈齐不屑地骂了一句,转过头问龚二爷,“是你方才在骂王爷吧?”

“我……”龚二爷欲待争辩,谁想到铁哈齐根本就不听,“我”是个开口音,等他把嘴巴一张,铁哈齐抽出一把尖尖的匕首,一刀捅到嘴里,刀没送尽只进去寸许长的刀尖,在龚二爷嘴里搅了搅,顺势往外一带,就见一个血糊糊的肉块伴着一声含糊不清的痛叫,啪地一声落在了青砖地上,龚二爷双臂被缚,只疼得是双足乱蹦,啊啊呀呀叫着,鲜血从口中大股大股涌出,瞬间染红了地面。

众人眼见方才还在谈说杜二寡妇嚼舌自尽的龚二爷转眼间就被人割了舌头,不由得都心惊胆战。铁哈齐看众人噤如寒蝉,满意地笑了笑,双手一拍,过来两个身手矫健的士卒按住龚二爷。

“奉王爷将令,此人是捻子奸细,家产籍没充公,至于本人嘛……”铁哈齐顿了顿,扫视全场,“这些日子把你们这些汉狗的狗头挂在高竿上,看起来效用不大,王爷说,干脆把这个人悬在大雁塔的塔刹之上,让全城的汉狗都看看,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