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第十章 重返团圆里(第2/4页)

“他就没找个女人照顾他?”辛念香问。

石明亮笑笑,还没回答,忽然听到行军床上有动静,回头一看,阿圆“噌”地从床上坐起来,小脸煞白,眼睛瞪着门口。辛念香赶紧走过去问她要不要吃东西,问了好几遍,她也不响。辛念香只好倒了热水给她洗脸洗手,阿圆仍旧一声不吭。

辛念香十分生气,说:“这孩子,平常最喜欢跟我唧唧喳喳地说东说西,这次被吓得,从昨天到今天就没说过一句话。凶这样小的孩子,那些人怎么做得出来!”她摩挲着阿圆的头,很是担心:“不会以后都不说话了吧,这可怎么办好?”

石明亮说:“这倒不会,不过阿圆年纪还小,也许恢复的时间要长一点。”

他点着煤油炉,开始炒菜做饭,蓝汪汪的火苗呼呼地直往上蹿,小青菜在油锅里爆炒翻滚,噼啪声不断,门房里的气氛热烈起来。不一会儿,石明亮端出一锅热气腾腾的菜泡饭,然后又换上炒锅,用生姜擦了锅底,下油煎鱼,等鱼煎得两面微微焦黄,再放鱼籽鱼鳔,撒上萝卜丝,加热水大火烧开,最后放进豆腐,用文火慢慢炖着,很快汤头呈现出浓醇的奶白色,屋子里满是鲜香的鱼汤味。

石明亮把鲫鱼豆腐汤端上八仙桌,微笑着问阿圆:“要不要吃鱼?”

阿圆缩在床角,手里还是紧紧攥着那一截衣袖,也不说话,但是眼睛亮了一下,过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石明亮哄她松开衣袖,抱她到饭桌前,仔细地把鱼肚子上的肉剔了骨头,连同鱼籽鱼鳔,盛了满满一碗给她。

辛念香一直看着他忙前忙后,插不上手,这时忽然叹了口气,说:“现在这么看你,是真的像辛来,尤其是说话做事的样子,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三人围坐在八仙桌前,辛念香给了阿圆一只瓷调羹,她乖乖地自己舀汤喝,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吃到最后几乎把整张脸都埋到碗里去,像小猫一样。

辛念香看着好笑:“我常说这小丫头是属猫的,顶喜欢吃鱼,有时候我煎整盘小鱼,她都能吃得精光,吃完后鱼骨连头带尾,还是完完整整的,从来也不会被鱼刺卡了喉咙。有这样天生吃鱼的本领,不是属猫的是什么!”

石明亮也笑了,看阿圆已经把整碗鱼汤连肉都吃完了,便问她要不要吃鱼头,阿圆用力点点头,石明亮把鱼头夹下来送到她碗里。

“她相信你,所以跟你亲。”辛念香说,“这丫头年纪虽然小,机灵着呢,谁对她好,谁要害她,她心里全知道。”

“听那天追她的人说,她是从草寨来的?”

“她自己说是从草寨来的,其他的我也不大清楚。”辛念香说,“我看到她是今年夏天的事,小丫头自己从后门的缺口摸进来,偷偷在大宅里占了一个角落当窝,开始我还不晓得,只听得半夜三更大宅里面的楼板叽叽嘎嘎响,外头的人说这里闹鬼,我只怕老鼠进来做窠,后来白天我再进去看看,才找到这小东西。”辛念香说着摸摸阿圆的头:“刚来那一阵,话也不多,后来慢慢跟我亲热起来了。她来去不定时的,饿了就来吃点东西,有时候也睡在我这里,反正她跟小猫一样喜欢到处游荡,我特意留着后门的缺口,方便她钻进钻出。”

石明亮听她说得轻松,也想得到要应付珠大娘这类人物着实不易,原先九号墙门一带也有很多这样的婆娘,吃饱了饭没事做,最喜欢串门,进了别人家里,东翻翻西看看,嘴里夸着主妇能干,背地里不知道嚼出什么蛆来。他笑笑说:“好在周围的人真以为这里闹鬼,也不敢十分来啰嗦。”

辛念香点点头,又低声说:“草寨里面有很多孤儿,有的跟阿圆一般大小。这些小孩子就像野猫一样,在垃圾堆里翻东西吃,随便找个角落睡觉,自生自灭。每年冬天都会冻死不少。其实但凡有爹娘在,哪能任由阿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在猫城里游来荡去的。”

“草寨?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石明亮问,“而且猫城的很多人一说到草寨就讳莫如深,好像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寻常人去不得。”

“草寨……那是你跟辛老头走了之后才造起来的。”辛念香说,“是原先在鸦荡的猫城监牢,你也许知道,从前靠近团圆里有个南城门,就在城门出去几百米的地方,现在门被堵了,去那里要绕别的路。”

“鸦荡!”石明亮十分意外,“原来是那里,我知道那地方。”

除了沙地街的姬宅以外,鸦荡的猫城监牢是这里的另一个传奇之地。一直以来,不管是满腹掌故的耄耋老人,还是博闻强识的文人学士,都无法说出猫城监牢建造的确切时间,因此关于那里的一切说法都充满了不确定性。鸦荡是羽江中心一块平坦的汀洲,有几株古柏,是乌鸦栖居之地。这里地质松软,并不适合建造任何房屋,但是山谷中平地极少,为了让监牢隔离在猫城之外,几百年前的人们在烂泥地里打下数以千计的巨大木桩,木桩直入江底,紧密相挨,宛如在水下栽种了一座茂密的森林,然后人们砍掉汀上的柏树,再铺石板盖房子。石明亮年幼时听说曾经有些不怕死的年轻人,结伴潜到江底,挖开水下的泥土一探究竟。据说他们看到的木桩都有双人合抱那么粗,而且坚硬如铁,不可撼动。“就算整个猫城都塌了,江心的监牢也不会倒——当年造监牢的人可真是下了血本。”那些年轻人这样说。

传说中这座位于羽江中心的监牢四面都是黑色的高墙,高墙之上悬着一层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像守株待兔的捕食的蛛网,吞噬了任何逃狱的可能。老人们说几百年来猫城监牢专门关押犯了重罪的人,犯人是只进不出的。远远看过去,整个监牢只有一扇大门,其实在北边墙根下还有一个不起眼的洞口,凡是死在牢里的人,不管是处决的、屈死的,还是自杀的,都是通过这个洞口送到外面,随便掘个坑埋掉,来不及处理的就扔在野外,因此四周常有乌鸦盘旋,呀呀叫着,飞扑下来啄食尸体上的腐肉。由于少人行走,监牢的高墙外长满蓬蒿,更增阴气,整个鸦荡荒凉如墓地。人们在监牢的东南西北四个正位镇上八卦铜镜,也挡不住各种神神鬼鬼的说法。鸦荡的监牢用了几百年,直到猫城和外界通车之后,犯人全都押送省城,监牢才被废弃。

“我看到过猫城监牢的废墟。”石明亮说,“小时候我经常去鸦荡一带玩。”

辛念香看他一眼:“你倒是胆大!”

“那时候小,不知道害怕。”石明亮笑笑。燠热的夏天,他常常和小伙伴一起穿过整座城市,从南城门而出,再走过一片青翠绵长的野菖蒲地,到城外去游泳。鸦荡一带螺蛳河蚌极多,还有遍地的野草莓,是他们最喜欢的去处。只要登上鸦荡附近的小山头,就可以俯瞰整座猫城监牢。四座圆而高耸的瞭望台,瞭望台的顶部镶嵌着巨大的铜镜,做成八卦形状,黑色的高墙看上去坚固森严,墙内全是坍塌的砖瓦烂泥,黑黑白白的,像拆散的酥糖,随时可以灰飞烟灭——都是他们看惯了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