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第十章 重返团圆里(第4/4页)

不想没几日这件白衬衫在课间同学的墨水大战中遭了殃。

傍晚三姐弟手牵着手从学堂走回家,辛来穿着染了墨迹的白衬衫懊丧了一路,落落寡欢,知道无可挽回,但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一件衬衫罢了,不值什么,明天让阿爸再买一件。”大姐姐劝他。

小姐姐素来口无遮拦,笑嘻嘻地快人快语:“再买一件还是会弄脏,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天天都会有!”

雨水不停地飞溅进来,辛念香坐在窗口,毛衣袖子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她浑然不觉,缓缓地说:“从此之后辛来懂事许多,生活上变得随和了,再也没有在小事情上执着过。”

“遇到大事应该还是一样,人的天性很难改变。”石明亮说,“我没见他发过脾气,不过我知道他执拗起来是很执拗的。”

石明亮把窗格子关上,糊的窗纸虽然湿了碎了,多少能挡点雨。他沉思半晌,又问:“辛老头让我去找苏碧宇,他们是恋人吗?”

辛念香不响。

石明亮接着说下去:“九号墙门难得住进有文化的人,所以辛老头和苏碧宇是很引人瞩目的。大家对待他们的态度很不一样,说起辛老头,人人都夸他没有架子,实际上苏医生也很随和,但是背后说她的话难听极了,因此谁也没有把他们两个摆到一起讲过。”

书房里依然十分安静,阿圆趴在他肩膀上,一动不动,唯有雨声如流水。

辛念香再次开口,说:“我见过苏碧宇和辛来在一起,就在鸦荡一带。”

石明亮“呵”了一声。

“我早就听说过苏碧宇,她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在猫城也是小有名气的。”辛念香叹息说,“她那样出众的人才,摆在猫城这样封闭的地方,怎么能不惹人嫉恨呢。我看到那次大概是辛来最后一次见她。”

“你那么肯定?是辛老头跟你说的吗?”

“辛来从来不说这些,哪怕是跟至亲。”辛念香说,“是因为不久之后发了瘟疫,我们家里连遭变故,没几天他就走了,他们没有机会再碰面。”

辛念香是去鸦荡剪马兰头。每到春天,城外漫山遍野都是野菜,数鸦荡一带的最为肥嫩,马兰头、荠菜、枸杞头,一色油油的绿。去那里的人不多,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就是像辛念香这样没有忌讳的人,邻居说她读书读昏了头,连鬼神都不敬,竟然胆敢一个人去阴气那么重的地方,是辛家养出的一个怪胎。辛念香根本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她喜欢吃马兰头,年年都亲自到鸦荡去找,一小簇一小簇,混在杂草中,剪下后根部一点淡淡的嫩红。那天她剪了半竹篮,站起身歇一歇,遥遥地望出去,斜阳下茫茫的荒野如一张明信片,天是空的,明亮的青草地上有两个小小的人影。慢慢的,光线暗下来,人影走到近前,两个人都低垂着头,感伤落寞又刻意疏远,一看就知道是分了手的男女。苏碧宇走在前面,辛来静静地跟着她,隔了一段距离,他把手插在裤袋中,低低吹着口哨,辛念香熟悉那歌曲,是早先小学堂教的“丁香山”:“我想回到那老地方,那些不曾遗忘的好时光,走吧走吧,让我回到丁香山,那个我出生的地方……”断断续续的调子舒缓温柔,然而辛来脸上落落寡欢的神情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那种明知无可挽回又不知如何放下的神情。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过鸦荡,消失在暮色中。

“所以,辛老头是因为和苏碧宇分开才走的吗?”石明亮问。

“原因之一吧,很难说,之后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辛念香终于把椅子挪到避雨的地方,她轻轻拂去袖子上的水珠,说,“都讲瘟疫不会传给老人,但是我们的爹娘年过八十也没有幸免。辛老头走的前一天,我和他一起把爹娘拉到城外辛家的墓地埋了,完了我叫他回家他也不肯,一个人呆笃笃地坐在坟地里。第二天他就走了。”

石明亮低下头,他记得走的那天辛老头绝望而沉重的步子。

“没想到辛家最后剩下我们两个。”停一停,辛念香又说,“现在只剩下我一个。”

“这么多年,你想他吗?”

“他不愿意回来,总有他的道理,经历多了,再过不去的事也只好看开。”辛念香微微笑着说,“一场瘟疫下来,有的人哭有的人笑,多少生离死别,亲人之间再会都来不及说。这样也好,各人顾好各人自己。”

石明亮还要再问什么,想了想却忍下来,辛念香看他表情,也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我当然也想离开猫城,可是爹娘留下那么大一个家,还是要有个人守着,该散的散,该烧的烧,等到一切处理完,我也该走了。我是不要有东西留下来的。”

石明亮点点头,难怪辛宅几乎空无一物,又说:“苏碧宇还在猫城吗?”

“刚发瘟疫那阵她还在的,听说医院里忙得不可开交,后来有人大闹医院,事后好多医生走了,有去省城的,也有躲到鸦荡的,我就再没听见她的消息了。”辛念香说,“我自顾不暇,没有去关心其他的事,也不知道她后来怎样,算起来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了。”

“三十年了,去哪里找她呢?”石明亮说,“猫城发生那么多变化,甚至有可能,她已经死了。”

“死了倒也罢了。”辛念香说,“说不定躲在草寨的角落里,还在暗无天日地挨日子。”

石明亮一时无话。雨声更加急促,哗啦哗啦,阿圆畏怯起来,搂住石明亮的脖子。辛念香探头到窗外看了看,说:“这雨下得真邪门,简直无止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