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第十章 重返团圆里(第3/4页)

“现在的鸦荡跟你小时候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了。”辛念香说,“疫病之后,有很多人避到那里,开始是搭了帐篷临时住住,后来就想办法在原先的监牢地基上重新造房子,在那里定居下来。地方小,人又多,房子层层叠叠歪歪扭扭地加上去,高得吓人,幸亏早先的地基打得牢靠,竟然也没塌。就是因为房子造得乱七八糟,看上去像个寨子,所以就叫做草寨。”

“避瘟疫怎么会避到那里去?”石明亮皱眉笑问。

“说是监牢里有八卦铜镜和狱神镇着,瘟神不敢过去。”辛念香也笑了,“也不知道是真的呢,还是因为隔了羽江病毒不容易传播的缘故,反正避到鸦荡的人都活下来了,没有一个得瘟疫的,这话说起来也有二三十年了。现在的草寨可住了有几万人呢。”

“那么点地方,住几万人?”石明亮觉得匪夷所思,“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辛念香叹息着说,“开始是避疫病的人,后来有阵子猫城百业萧条,很多做小买卖的人日子过不下去,又不想去八三镇,都就近住到草寨里去了。再后来,犯了事的人也逃到里面,草寨没有人管,又乱又杂,只要进了草寨就再也没人找得到他们了。”

那些熬不过瘟疫后惨淡境况的买卖人中,是不是也有桑老板和瞎子阿光呢?石明亮这样想着,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阿圆啜吸鱼头的声音,和着雨声,清脆响亮。

过一会儿,辛念香又接着说:“密密麻麻的房子呀,一小间一小间像鸽子笼,草寨里的人住得逼仄极了。没有电就从城里的路灯上拉几路电线过去,将就着用用,猫城的人看到了就把电线剪断,过段时间他们再偷偷接上。还好寨子就在羽江中间,不缺水,不然住的条件更加刻苦了。里面还是脏,经常有人死在路边,病死的饿死的冻死的,草寨的人见得多了也不在意,天冷的时候懒得埋掉,任由尸体躺在那里,活人照样在边上做小生意,卖吃的喝的。里面鱼龙混杂,黄赌毒什么都有,做皮肉生意的也多,所以很多弃婴和孤儿。”说着她不自觉地看了阿圆一眼。

“原来这样,难怪我遇到的很多人都不喜欢草寨。”石明亮说,“我刚到的那天,曾经去城墙外走了一段,遇到过两个守城人。现在想想,他们守在那里,应该是为了防止好奇心太重的游客不小心闯到草寨去。照他们的想法,猫城边上有这样一个乱糟糟地方,总是一件丢面子的事。”

辛念香微笑着说:“防是防不住的。不要说猫城的人,连那些常来的外地游客都知道,有条便道直通草寨,连着一段吊桥,既隐蔽又安全,连摆渡都省了,我前两天就刚刚去里头看过牙医生。”

“你常去那里吗?”石明亮讶然,“照你刚才说的,那地方可危险得不得了。”

“也有好的一面,很多人在里面住久了都舍不得离开呢。”辛念香笑了,“其实草寨除了有妓院、赌场,还有很多手工作坊,弹棉花的、腌火腿的、加工肉皮鱼圆的,虽然住在猫城里的人看不起草寨,但是城里一大半的棉被和火腿都是草寨做出来的。”她停下来,撩开窗帘看看外面,雨还在下,她叹口气又接着说:“再有就是便宜,除了犯事的人,草寨里最多的是在猫城过不下去的人,里面什么都便宜,吃的用的住的,看医生也比外头少花钱。那里有好多中医和牙医生,因为价格公道,猫城里不少人都特意去找他们看病。我的那个牙医生是前几年搬到草寨去的,他年纪大了,无儿无女,就是贪图里面不用交税,水电都不要钱。我要不是还有这点老房子,也得住到草寨里头去。”

“这么说来,草寨算是猫城的贫民窟。”石明亮沉吟着说。

辛念香点点头,补充道:“再脏再乱,总能有个自己的地方,要是没有草寨,死的人会更多。”

阿圆终于吃完了,她把鱼头拆散开来,形状各异的鱼头骨被一根一根整齐地摊放在桌上,每根骨头都嘬得干干净净,洁白透亮,她抬起头,好像有话要说。石明亮和辛念香停下来看着她,等她开口。半晌,阿圆认真地说:“鲫鱼豆腐汤真好吃。”

午后的辛宅安静得只有雨声,辛念香带着石明亮和阿圆走进幽暗的老宅深处。

“辛宅是同治年间造的,当时也算是团圆里最大的宅子了。”辛念香轻轻地说。石明亮跟在她身后,跨过两进门,从西厢房旁的楼梯上了二楼,又绕过一段狭窄的曲里拐弯的过道,再上半截楼梯,走到一间阁楼前。门虚掩着,辛念香伸手把门推开。

“喏,这里就是原先辛来的书房。”辛念香说,“是整个宅子里光线最好的房间,难得天开晴的日子,我也会上来坐坐晒太阳。”

阁楼和门房一样空旷干净,只有靠窗摆着书桌和椅子,雨水透过窗格子溅进来,湿了半张桌面。

“辛来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生他时母亲已经四十多岁了,老来得子,宠当然是宠的。不过辛来倒没有被宠坏,就是养成了执拗的脾气,只要是自己认准的,就是最好的。好比这间书房,家里人都说位置太偏了,他独独喜欢,谁劝也不听。”辛念香一边擦桌上的雨水一边说,“可惜他也没能在家里好好住几年,总是东奔西走的,我这个弟弟,从小算出来命里多劫,一生劳苦。”

石明亮抱着阿圆站到窗前,阁楼特别高,望出去可以看到高低错落的屋顶,黑色的瓦片,瓦当上雕刻着云头纹,都被雨水洗得锃亮,有些地方烂了,缝隙里长出青苔和瓦松,城内的冬天潮湿微暖,青苔还茸茸地绿着。他想起辛老头,总是爽朗微笑的脸,渐渐皱纹多了,眼角略微下垂,也还是笑笑的,再辛苦没有抱怨过一句,这大概也是他执拗的坚持。原本他只画风景,有阵子要靠给寺庙画佛像和壁画过生活,照样画得很尽心,他对石明亮说他喜欢佛像低眉敛目的脸,还说佛也是人,是修炼到格外心平气和的人。和尚来收画,看了却不甚满意,直说:“辛老师,你画得太瘦喽!”钱还是付了。石明亮端详辛老头笔下的佛,果然比庙里的塑像要瘦一些。

现在他懂了,在辛老头心平气和的外表下,藏着无数长了根的记忆,不管他走得多远,那些记忆都会勾着他重回猫城。

“辛来小时候脾气古怪着呢。”辛念香不经意地说起多年前的小事。

辛念香说她记得真真的,他们三姐弟上小学堂时,猫城的夏天常有阳光灿烂的好天气。辛来剃了头,更加瘦小,大太阳底下淡金色的头皮熠熠闪光,引得两个姐姐追着闹他。父亲定期托人从省城给他们捎东西,给女孩子的有乔其纱衣料、小皮鞋,给辛来的是钢笔、彩色手工纸、西洋画册,也有猫城买不到的零食。有一回给辛来带了件白衬衫,小方领,配一只领结,父亲毕竟是男人家,不知道小孩子长得快,白衬衫穿在辛来身上短了一截,然而辛来还是很喜欢——那时候猫城学堂里的孩子多穿当地裁缝做的夏布衫裤,有一件挺括耀眼的白衬衫不知道多么神气。于是辛来天天穿这件白衬衫上学,每天放学后换下来,立逼着洗衣裳的何妈洗烫出来,还要用淘米水泡了再洗,不能让衬衫发黄。何妈一边洗一边埋怨:“小小年纪这么疙瘩,当心长大娶不到老婆——连太太都不讲究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