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指间的珍宝

你不能说A由B构成,反之亦然。所有物质都是相互作用的。

——理查德·费曼

我们都孤独,却不知为何而孤独。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

对于我们这些渺小的生物来说,唯有借助爱才能承受浩瀚宇宙。

——卡尔·萨根

梦游

我站在床边,看着熟睡的他。我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站了多久,我听着他悠长的呼吸声,他已坠入了梦的黑甜乡。也许,我已站了半个小时。

他没有拉下百叶窗,我可以看见窗外的夜色。从这个角度看不到月亮,但依稀能瞥见几颗星星。太阳正照耀着银河中其他已死去的太阳系,天空中可以看到的任何地方——或者几乎是任何地方——都死气沉沉。这肯定会影响人类,肯定使他们以为自己就是宇宙的主宰,所以他们自大疯狂。

格利佛翻了个身,我决定不再等下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把被子掀开。我告诉他,我的声音极低,他醒着是不可能听见的。我的声音借着θ波[20]直达目标,摇身化为他的大脑发出的命令——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把脚放在地毯上,深呼吸,全身放松,站起来。

他一一照办,真的站起身来。他站在那里,呼吸悠长而缓慢,等待下一道命令。

现在走到门边,不用想怎么开门,因为门已经开了。好了,只管走,继续往前走,走到门边就好。

他乖乖听我使唤。不久,他就走到了门口,除了我的声音,他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现在,我只需要吐出三个字——往前倒。我走近他,突然之间,这三个字怎么也吐不出来。我需要时间,至少再等一分钟。

我站在那里,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我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睡意,还有人类的味道。我想起了主人的话:你必须完成任务。你不做,我就派别人帮你做。我吞咽了一下,此时口干舌燥,烧灼得生疼。我感觉身后是浩瀚的宇宙,一股巨大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力量呼啸而来。时间、空间、数学、逻辑和生死通通失却色彩,我闭上眼睛。

静静等待。

还没等睁开眼睛,我的喉咙就已被扼住,几乎无法呼吸。

他转身180度,左手捏着我的脖子。我把它甩开,可现在他的双手又捏成拳头,如暴风骤雨般向我砸过来,半数落了个空,还有半数结结实实地砸在我身上。

他击中了我的头部,我连连后退,但他步步紧逼。他怒目圆睁,肉眼看见了我,可心眼仍然紧闭。当然,我本可以叫停,但我没有。也许我想亲自体验人类的暴力,尽管这是无意识的暴力,但起码可以让我理解自己的任务有多重要。只有理解了,我才能认真执行。是的,应该就是这样。因此,他一拳打在我的鼻子上,我任由鼻血横流。我退到了书桌前,身后再无退路,所以我只是站在那里,任由他痛击我的脑袋、脖子、胸部和手臂。他开始怒吼了,嘴角几乎咧至耳边,露出森森白牙。

“啊!”

这声怒吼把他从梦中震醒,双腿渐渐软如面条,他几乎当场跌倒在地,但最后还是适时站定了。

“我,”他手足无措,一时间,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看见了黑暗中的我,这一次是真正的看见,“爸爸?”

我微微点头,一线鼻血缓缓流到嘴边。伊莎贝尔从楼下奔上来:“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道,“我听到楼上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格利佛梦游了,就是这样。”

伊莎贝尔打开灯,看到我的脸时,她大惊失色:“你在流血。”

“没什么,他不是故意的。”

“格利佛?”

格利佛坐在床边,竭力躲避光亮。他也看着我的脸,但沉默不语,什么也没说。

我是一个虚无

格利佛想继续上床睡觉。所以,十分钟之后,伊莎贝尔单独和我在一起,我坐在浴缸边,她用棉球蘸了一点TCP消毒液,轻轻涂在我的额头,然后是嘴唇的伤口上面。

你们也知道,这些伤口我动用一下意念便可轻松痊愈。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感受痛苦应该是个充分的理由。而且,这个时候伊莎贝尔正在给我涂消毒液,伤口不宜自动消失。我得强迫它保持原样,我不能让她怀疑。只是,这就是所有的理由了吗?

“你的鼻子疼吗?”她问我。我看了一下镜中的自己,鼻孔周围还有一块血渍。

“还好。”我一边感受着痛苦,一边说道,“它又没骨折。”

她眯着眼,关切地打量我:“前额上的这道伤口真的很严重。还有这里,以后可能会留明显的疤痕。他肯定下手很重,你有没有试着制服他?”

“当然,”我撒了一个谎,“但扛不住他的架势。”

我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一股清新、属于人类的味道。她脸上洗面奶和保湿露的清香。洗发水的芬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洗涤剂的气味,差一点就被刺鼻的消毒液所掩盖。她的身体从未离我如此之近。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脖子,上面有两颗小小的黑痣,相依相偎,犹如两颗不为人知的双子星。我想,安德鲁·马丁一定吻过这里。人类喜欢做这些事,他们亲吻。人类的许多行为都毫无意义,亲吻也如此。不过,如果你愿意尝试,也许可以找出其中的逻辑。

“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答道,“没有,他只是吼叫,听起来像原始人。”

“我实在不明白,你和他之间,永远都不会结束。”

“什么不会结束?”

“我总为你们头疼,永远不会结束。”

她把沾了血的棉球扔进水池旁的垃圾箱中。

“对不起,”我说,“我犯过太多错误,过去无可挽回,未来已刻下伤痕。”痛得麻木至极,这番道歉让我觉得自己身上充满了人性。我真应该写一首好诗。

我们回到床上,她在黑暗中握住了我的手,我轻轻把它拂开。

“我们已经失去了他。”她说。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指的是格利佛。

“呃,”我说道,“也许我们只需要接受现在的他,虽然他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我只是没法理解他。你知道,他是我们的儿子。16年以来,我们把他捉摸得通通透透。可现在,突然之间,我觉得我根本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