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指间的珍宝(第3/25页)

比天空更辽阔

“这是睡眠精神病,”第二天早餐时伊莎贝尔对格利佛说道,“这种情况非常常见,许多人都有这种问题,许多无比正常、神志健全的人都有。比如R.E.M.里的一个成员,他就有,所以他会成为摇滚巨星。”

她没有看到我,我刚刚走进厨房。但当我坐下的时候,她不仅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还看蒙了。“你的脸,”她说道,“昨晚还有伤口和瘀青。现在居然完全痊愈了。”

“也许本来就不严重,夜色有夸大的作用。”

“是的,但是即使如此——”

她无意中瞥见了儿子,格利佛正战战兢兢地吃麦片。于是她决定不再多谈。

“格利佛,你今天也许应该请个病假。”伊莎贝尔说道。

我想他肯定会一口应允,这孩子情愿站在铁轨边都不愿意上学。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望着我思忖了一会儿,最后扔下一句话:“不,不,我还是上学好了。我没事。”

片刻之后,家里只剩我和牛顿。诸位看明白了吧,我仍然处于“恢复期”。恢复就是recover,它意味着“重新掩饰”。诸位明白了吧,这是最典型的人类用语,它说明要想过健康正常的生活,就必须隐藏一些东西——健康正常之下的暴力,前一晚我在格利佛身上看到的暴力。健康意味着隐藏,字面意义以及比喻意义上的掩饰。现在我必须找出掩饰之下的秘密,找出一些既能令主人满意、又能为自己迟迟不执行任务提供合理理由的东西。我发现了一扎用松紧带捆着的纸,它在伊莎贝尔的衣橱里,藏身于一堆基本款衣物的中间,纸页泛黄,已有些年岁。我闻了一下,估计至少有十年。最上面的一张纸上赫然写着“比天空更辽阔”,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伊莎贝尔·马丁的小说手稿”。一本小说?我看了几页,很快就发现主角的名字虽然叫夏洛特,但一眼能看出真身就是伊莎贝尔。

夏洛特听见了自己的叹息,犹如一部千疮百孔的旧机器释放压力。

所有的一切都压在她身上,做每日例行的家务琐事——洗碗、接送孩子、做饭时,她感觉自己犹如身在水下,一举一动都沉重无比。她不得不承认,母亲和孩子之间共有的那种能量源如今已被奥利佛一人垄断。

她把奥利佛从学校接回家,一路上奥利佛都如脱缰的野马,拿着那个蓝色的外星人冲击枪之类的玩意儿四处扫射。她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给奥利佛买这种玩具。好吧,她其实知道,母亲是为了证明一个观点。

“五岁的男孩喜欢玩枪,夏洛特。这只是天性而已,你不能剥夺他们的天性。”

“杀!杀!杀!”

夏洛特关上烤箱门,设置好时间。

她一转身,正好看见奥利佛用那支巨大的蓝枪对准她的脸。

“不要,奥利佛,”她说道,奥利佛的表情下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她疲倦得无力抵抗,“不要朝妈妈开枪。”

他充耳不闻,仍然自顾自扫射,廉价的电子枪声此起彼伏。然后,他跑出厨房,穿过走廊,向楼上冲去,一路扫射看不见的外星人,枪声吵得人头疼。她忆起了大学走廊里回荡着的窃窃私语,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失去这一切是一种刻骨的痛。她渴望回去,渴望再次执教,但她担心自己也许已离开得太久。产假无限延长,成了永久性的假期。她越来越深信要想做一个完整的女人,唯有做贤妻良母一条路,这是千百年以来的典型女性形象,正如她母亲经常说的那样,要“脚踏实地”。而与此同时,她的丈夫越飞越高,从不肯屈尊从云端降落。

夏洛特带着表演式的愠怒表情摇了摇头,仿佛眼前有一群表情严肃的母亲正在围观她,她们不仅监督她做母亲的进展情况,而且还拿着写字板做记录。夏洛特常常会意识到为人母的外在属性——她必须根据世俗的观点养育儿子,接受命运早已给她安排好的角色。

不要朝妈妈开枪。

她蹲下身子,隔着烤箱门朝里张望。意大利千层面还要45分钟才能烤好,乔纳森下午开会,现在还没回来。

她重新站起来,走进客厅。酒柜里的圆底酒杯闪闪发光,犹如虚假的承诺。她扭动旧钥匙,将酒柜门打开。昏暗的光线下,一个迷你版的酒瓶都市徐徐展开。

她的手依次碰到了“帝国州”和“孟买蓝宝石”,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是她每晚的小小享受。

乔纳森。

上个星期四晚归,这个星期四又是如此。

重重地倒在沙发中时,她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敢再深想。丈夫是一个谜,她已不再有精力破解。总之谁都知道婚姻的第一原则是:解谜之日便是缘尽之时。

如此看来,家人大多住在一起。有时妻子得忍气吞声地和丈夫待在一起,不管心中有多少痛苦,都必须咬紧牙关,她们可以写小说发泄,再把小说藏在衣橱的最深处。母亲得忍受孩子,不管孩子有多顽劣,就算孩子把自己逼到崩溃的边缘也只能一忍再忍。

总之,我只读到这里为止,我觉得这仿佛是一种入侵。我知道对一位活在丈夫阴影之下的女人来说,我的行为有点过火。我把小说放回衣橱,深埋于衣物之中。

事后,我告诉了她我的发现。

她意味深长地瞪了我一眼,双颊“腾”地一下变得通红。我不知道这是羞愧还是愤怒,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这是隐私,你不应该看。”

“我知道。但越隐私我就越想看,我想了解你。”

“为什么?了解我对你没用,这不能帮你取得辉煌的学术成就,更赢不了百万奖金,安德鲁。你不应该多管闲事。”

“难道丈夫不应该了解妻子吗?”

“这话从你嘴里出来,真是讽刺。”

“这是什么意思?”

她长叹一声:“没什么意思,真没什么。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心里怎么想就应该怎么说,不要藏着掖着。”

“说得好。那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的意思是我们早该离婚了,根据我的保守估计,2002年左右就该离了。”

“哦?也许你2002年和他——不,我的意思是我——离婚了,现在会更快乐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