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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忍无可忍的我举起一根蜡烛,朝洗涤室的方向走去。远离炉火的石板地面又冰冷又潮湿,烛火在我手上摇曳着,照亮了前面的路。到了洗涤室后,我不敢往窗外看,只是抓起白天见过的一个罐子,匆匆赶回壁炉前。

我将罐子放到炉火上方,里面的液体散发出深红色的光泽。我把盖子拧开,小啐一口,嘴里满是甜蜜的味道。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站在硕果累累的灌木篱前,阳光照射在深红色的果实上,反射出弧形的光泽。我又喝了一口黑莓酒,想起了已故的老主人,这酒必定是她亲手酿的。我是她遗嘱里所说的那类租客吗?当她发现坐在这里的人是我时,她会不会觉得失望?在火光的温暖下,在黑莓酒的抚慰下,我渐渐放松下来,甚至打起了瞌睡。

可惜好景不长。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我惊醒了,我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听。声音是从前门传来的:好像是动物在木头上磨爪子,使劲地扒抓,似乎想要进来。这时,各种民间传说纷纷钻进我的脑子里,有地狱亡灵的故事,有地府冥犬的故事,有百鬼夜行的故事……心惊胆战的我没有胆子去开门确认,而是拉起睡袋包住自己的头,紧紧地捂住耳朵,祈祷那声音自行消失掉。

我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睡袋里。后来,我肯定是睡着了,因为我做起了梦。不是梦见人,也不是梦见某个地方,而是梦见了一首歌。它缓缓地进入我的脑海,声音越来越强烈,像暮色越来越浓。它深深地植入我的脑海,像矿石深埋地底,没有成文的歌词,没有固定的旋律。我虽无法哼唱它,但不知怎的,我却知道它的寓意。

这是一首冬日之歌。冰雪悄然铺满大地,我听见冰雪下的窃窃私语,听见积雪压断了小草的腰,听见雪水汇入小溪冻结成冰。在我的体内,我感觉到血流变缓了,血管冻结了。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冻死时,寒冷消退了,冰雪融化了,春回大地。

我听见心脏轰隆隆地跳动着,似有成千上万的新生儿同时呱呱坠地,才能有如雷般的心跳声。我听见黑暗在向他们靠近,它的爪子轻柔地落在地上,蓄势发动攻击,如潮水般势不可挡。我听见它的爪子欢快地在空中跳跃,企图捕捉夏天的光线。树上结满了果实,鸟儿在枝头上歌唱。无数个短暂无声的夏夜,百花吐蕊,芳香四溢。

然后,我听见熟透的浆果的迸裂声,沉甸甸地坠入秋天。这时,歌声开始放缓了,晨间薄雾弥漫大地,夜晚也比往日更长了。后来,歌声日益衰微,来到一年的末尾。树上的叶子摇摇欲坠,万圣节的焰火哔剥作响;我听见狩猎的号角响起,猎人骑马风驰电掣,将旧年逼到穷途末路。当人间失去秩序,我听见百鬼在夜里欢庆。

歌声的高潮似乎就要到了,我知道前面的一切只是铺垫,这一刻才是重头戏。旋律急速放缓,轻盈如雪花,轻飘飘地落在恩斯尤尔四周。这是个神奇之夜,在燃烧的火炉前,新与旧交替,过去、现在与未来并存;所有的恩怨都将一笔勾销,轻轻的一句话就能改变人心。在这美妙的歌声之中,我发现我正在哭泣,朝歌者走近……

突然之间,我醒了过来,一只手伸了出去,企图抓住什么。我试着回忆梦里的歌声和旋律,那音符却在呼吸之间轰然破碎,曲不成章。有那么一刻,房间里充满绿意,鼻息之间满是树木的清香,仿佛有人砍下雪地里的一根树枝,放进屋里来。现在,那股清香也随歌声消失了。

漆黑的外面有声音响起,我满怀期待地侧耳聆听。那声音美妙得难以言喻,却不是梦中令我魂牵梦萦的歌声,而是一只猫在月下号叫。

* * * * * *

歌声持续了一夜。每到四季轮替之际,它就会如约而至。它已传唱了千年,它还将继续传唱,千年不绝。虽是同一首古老的歌,但年年岁岁有新意。直到东方发白,直到在此过冬的鸟儿都出来了,叽叽喳喳地互道早安,歌声才终于停歇。歌者在侧耳倾听,陌生女子在屋里酣眠。

* * * * * *

我眨了眨眼,从睡梦中醒过来。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房间,清脆动听的鸟叫声在山谷中回荡,清晨的日光在天边绽放。昨晚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可我熬过来了。

四肢僵硬发麻的我,挣扎着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壁炉里的火几乎燃尽,厚厚的炭灰下,只有一两块烧红的木炭还散发着余热。我得起身去外面拿点木头进来才行,还得鼓起勇气去外面的浴室洗漱。我颤抖着手,给自己套上鞋子。昨晚,我惶惶不宁,辗转难眠,室内的混乱就是证据:书柜的抽屉忘了关上;蜡烛已经燃尽;书架上凌乱不堪;书本散落一地。在晨光的照耀下,室内一片狼藉,看起来十分可笑。尽管如此,我还是忘不了昨晚令我窒息的恐惧,忘不了萦绕在我梦中的歌声。

我打开门,看见了秋天美好的早晨。山谷里薄雾低徊,橘红和金黄的树叶挂在树枝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新鲜的空气立刻充盈了我的胸腔,令我重拾在这里生活的信心。我抬脚走出门外,来到院子里的小路上,树枝之间突然蹿过一个黑影,比鸟儿还要大。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我。

“出来吧。”我的声音搅乱了这片安静的空气,“我知道你在那儿。”

突然间,树叶一阵窸窣骚动。一团庞大的黑影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我前面的小路上。那是一只黑色的猫,如煤炭般漆黑的毛发蓬松开来,不惧秋日里的寒冷。要是在市区,我早就走上前去,一边轻声呼唤它,一边慢慢伸出手去,趁其不备抓住它。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不会贸然行事。那只黑猫抬起头来看我,眼睛如牛油和玉米般浅黄。当它用那双眼睛盯着我看时,我像被施了魔咒一般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所以,你是住在这里的‘原住民’,对吗?”我逼自己先出声问候它,但又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做。

它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接着舔起爪子来。

“我猜昨晚就是你吧?我好不容易才入睡,你却在门板上拼命磨爪子,还在屋顶上叫了好几小时,吵得人不得安宁。”

我的话似乎惹恼了它,它不悦地甩动尾巴,拍打着地面。如果从背面观察,画面会相当诡异。

“听我说,如果今后我们要在一起生活,就得约法三章,好吗?”我开始跟它讲道理,“不要在半夜将我吵醒;不要在门外号叫或者磨爪子;如果你想进屋子里头来,你得在我上床睡觉前向我请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