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 贝尔的报复

1975

沃尔特走了以后,贝尔决定躺下,再也不起来。这一个月里,她一直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街道。玻璃有些发黑。倘若她要知道这个窗户会是她最后观看这个世界的地方,她会在她还有力气的时候把它擦干净。音乐在隔壁的房间里有力地回响,男低音的歌声渗进她的骨头与头颅,那抑扬顿挫的声音犹如钉子钉在木板上。贝尔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她身上烧得滚烫,皮肤碰着床单也感觉生疼。一个月前,她声明放弃这样的痛苦,放弃她的生命,想不到决定死去是这样容易的事。她把该做的事情都停下了,不再吃药,不再早晨起床去工作,不再盼望沃尔特会回来。家里没有什么食物了,贝尔很饿,她感觉自己身体里除了空气外什么也没有——假如她能从床上爬起来,她一定像只气球一样在地板上弹跳。

贝尔要是不动的话,她的咳嗽便没那么严重。白天的时候倒不是很糟糕,到了晚上,她总是咳个不停。像我认识的好多人一样,她想。哈!有几个晚上,她一直在咳嗽,下床找水喝,一整晚都睡不了什么觉。她咳得弯下了腰,大口喘着气。贝尔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每当咳嗽,她便假装是飞蛾在她的胸腔里飞动翅膀。我的飞蛾今天不安分了,她会说,或者我的飞蛾今天睡觉了。现在,她的飞蛾终日不安分,她的胸腔很疼,仿佛它们的翅膀是刀片,一片片地割在她的肺上。她很瘦,现在越来越瘦。沃尔特刚走,她还有点兴致的时候,她会蒙在被子里自娱自乐,她摸着自己的臀骨,瘦得像桌角一样。她以前总是希望自己能和姐姐们一样瘦。以后要小心你们的愿望了。哈!现在她的胃简直是个空洞。贝尔把手放在上面,来回摩擦,还一直咳嗽。

她能睡会儿觉的时候,会梦见她的飞蛾。梦里,她是一根断了的树枝,小树苗那样宽。她的手臂和双腿都是树枝,从她的树干身体上长出来。她被打磨得光亮,像沃尔特拿的那根藤手杖。在她长长的身躯上,她的头细长而优雅,像他们在西费城的非洲市集上卖的雕塑。她的咳嗽在梦里从来不疼,那只是她胸腔里的震动而已。当震动到她的喉咙,她便仰起头,把嘴巴张开,她的飞蛾就飞出来了。它们成群结伴,数量众多,组成一条银河。

假如她一直这么躺下去,也许就变成一尊化石像了,贝尔心想。最终,有人会进来,没有看见她的血肉之躯,而是见到一根抛光得发亮的木头棍子。说不定市长也会来呢,他们会不会惊讶,自己能让一根木头动起来。一张通知单从门缝里滑进来:贝尔由于拖欠租金,限一个月内搬走。她不知道沃尔特什么时候开始不去交房租了,他把她给他的租金用去做什么了?

几个月以前,他送了她一条裙子,一条惹眼的紫红色裙子,她穿着跟荡妇似的。上面没有标签,恐怕是从别的女人衣柜里找来的。也许他送给她是想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假如他还有那么一点良知的话。同样,他把这裙子给她,因为他想让她看起来就是个廉价的女人。贝尔很高兴能用这种方式取悦他。衣服号码没错,不过等他送给她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瘦了,穿在身上有些大。

沃尔特说:“你瘦了。”

“我哪也没瘦,宝贝。”贝尔回答,“你看这儿。”

她把屁股翘给他看。跟沃尔特在一起,她可以随心所欲地下流。他对她是从哪来的,在他认识她之前她是谁都没有兴趣。贝尔告诉他她的家乡和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差不多,下水道里也都是垃圾,鸡翅外卖店外面也站着一群耍酷的年轻男孩。她假装说话像他,举止像他,其实并不然,其实她是贝尔·谢泼德,来自德国城,高中毕业,读了一年大学。但这些太过遥远了,像是别人的生活似的。她现在只是知道,自己一直是有基本生存需要的女人。她曾经与各种有钱的男人交往过,直到后来遇上了沃尔特,对他,她会心血来潮地做各种事情,对他,她从来不用担负任何责任。

他不太常说起他的过去。他根本就不常说话,即使开口,也总是刚发生了几个小时的事情而已。他曾经在赌场干过,干过皮条客,干过毒贩,但都没有成功,因为他的脑子里记不住事情,即使是最近发生的也不行。于是他后来成了一个小偷,以及一个邻居放高利贷雇来的帮手。他从来没惹上过官司。他是被诅咒了,但他很幸运,而且对于一个连前天的事情都不会记得的人来说,他已经算非常聪明了。贝尔很钦佩他这一点。她曾与许多所谓有理想的男人在一起过,他们的梦都是搭建在空中的城堡。那些梦都是云做的,一旦下雨——事实上一直在下雨——他们除了背上湿漉漉的衣衫以外,什么也不剩。那种失望是累人的。沃尔特吝啬如老鼠,可是他不会像那样榨干她的精神。他对贝尔来说是完美的男人,因为她的精神早已被榨空。

他们在一起的两年时间里,沃尔特从来没尝试让她去相信什么,他甚至没有尝试过让她欢笑。当然,他有非同一般的幽默感。有一次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是在他的车里等待拖欠高利贷的人的时候。

“这简直就是浪费我时间,那人根本就没有钱还。”沃尔特说。

“那他来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贝尔问。

“不用担心。”沃尔特回答。他们静静地坐了几分钟。

“等你完成这笔追债,他们给你分的钱还不够买酒呢。买双鞋都不够,干什么都不够。”

“太可惜了。”贝尔回答,“真是可惜。”

她把头靠在头枕上,闭上眼睛。沃尔特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

“宝贝,你一定要这么敲吗?”贝尔问,“我想睡个觉。”

他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在他们的月台擦过窗户。”他用胳膊肘推了推贝尔,“你听着吗?”

贝尔睡着了,忽然被他惊醒,立刻在椅子上坐直,“什么?是,宝贝,嗯。”

“我说我擦过窗户。”

“我听见你说了。”

“我堂哥的公司是做擦窗户的,他到我妈妈家,让我跟他干,因为我什么狗屁都不怕。”

“嗯。”贝尔一边说,一边挣扎着睁开眼。

“他们把我升起来,那东西荡来荡去。窗户上净是死虫子,你根本想不到它们居然能飞这么高。你坐过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