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第2/3页)

包法利夫妇预定到达永镇的当晚,这家客栈的女掌柜,寡妇勒弗朗索瓦太太,正忙得不可开交,满头大汗地在几只烧锅跟前团团转。第二天是镇上赶集的日子。肉得先切好,鸡得开好膛,汤和咖啡也得先准备好。况且,她还要为那几位包饭客人,以及医生夫妇和女仆张罗晚餐;台球间传来阵阵哄笑声;小间里的三个磨坊老板喊着要烧酒;柴爿烧得正旺,火炭噼啪作响,厨房的长条桌上,成爿的生羊肉中间,摞着一沓沓盆子,砧板上一剁菠菜,摞着的盆子就直颤悠。家禽棚里咯咯乱叫,女佣人正扑过去要宰鸡哩。

一个穿双绿色皮拖鞋的男人,脸上有几点麻子,头戴金穗丝绒便帽,后背冲着壁炉在烤火。他的脸上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他头顶上方悬着个藤条鸟笼,瞧这男人的模样,他的日子准跟那只金翅鸟过得一般舒坦:他就是药房老板。

“阿泰米兹!”女掌柜喊道,“拗些细柴来,水罐添添满,烧酒端上去,快!哎哟,您等的那几位,我连给他们上什么甜食还不知道呢!天哪!那帮搬场伙计又在台球房里瞎闹了!他们的大车就那么停在门口!燕子来了会撞上它的!去叫伊波利特把大车挪开!……您瞧瞧,奥梅先生,他们从上午玩到现在,怕是已经打了十五盘台球,喝掉八罐苹果酒了!……他们会把球桌的呢毡都划破的,”她远远地望着他们接着说,漏勺拿在手里。

“您亏不了,”奥梅先生回答说,“买张新的呗!”

“买张新的!”寡妇拔高嗓音嚷道。

“反正这张也不行了,勒弗朗索瓦太太;我早跟您说过,您这是自己找亏吃!找大亏吃!如今这些玩台球的,讲究球袋要窄,球杆要沉。老式台球没人玩了;世道变喽!一个人嘛,要跟得上时代!您瞧瞧泰利埃,人家……”

客栈女掌柜气得满脸通红。药房老板往下说:“不管您怎么说,他那张球桌就是比您的小巧;人家还会出点子,比如说,为波兰志士(5)或者里昂水灾(6)举办义赛……”

“像他这号人,我才不怕呢!”女掌柜截住他的话头,耸了耸肥厚的肩膀。“得啦!得啦!奥梅先生,只要金狮开一天,就不怕没人来。咱们呀,是有家底的!倒是那家法兰西咖啡馆,早晚有天早上,您会看见它关门大吉,窗板上贴了停业告示!……换张球桌,”她自言自语地往下说,“可这张球桌叠叠衣服有多方便,上回打猎季节还睡过六个客人哩!……这个磨磨蹭蹭的伊韦尔,到这会儿还没来!”

“您是等他回来,好给那些先生开饭哪?”药剂师问。

“等他?比内先生怎么办!一敲六点您准见他进门,敢情像他这么准时的主儿,世界上还没有第二个呢。他每次都得坐单间!宁死也不肯挪个地方用餐!那个挑剔劲儿!苹果酒也要左挑右挑!他可不像莱昂先生;人家呀,有时候七点来,有时候七点半才来;有什么吃什么,从不多瞧一眼。多好的年轻人!从来没有一句重话。”

“可不是,您瞧瞧,人家受过教育的人,跟一个当兵出身的税务员就是不一样。”

钟敲六下。比内进门。

他穿一件蓝色常礼服,直统统的罩在瘦削的身躯外面,皮帽护耳在头顶上打个结,翻起的帽檐下,露出一个秃脑门,上面有常年戴军盔留下的印痕。黑呢背心,马尾衬硬领,灰色长裤,一年到头登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靴,由于脚趾拱起,两边各有一道隆起的褶皱。下巴围一部金黄色的络腮胡子,修得崭齐,花圃围边似的裹住发灰的长脸,小眼睛,鹰钩鼻。他玩牌无所不精,打猎是行家,又写得一手好字,自己在家里置了台车床,车餐巾环消遣,抱着艺术家秘藏精品和小市民患得患失的心理,把这种小环在屋里堆得满登登的。

他朝单间走去;可是得先让那三个磨坊老板出来才行;给他端整餐桌的当口,比内默不作声地端坐在火炉旁边的老位子上;随后他照老规矩关上门,脱下帽子。

“跟人寒暄几句,不见得舌头会短掉几分!”药剂师一见就剩他和女掌柜,便开口说道。

“他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她搭腔说;“上星期来了两个做布头生意的客人,这天晚上,两个风趣的小伙子讲了一大堆笑话,把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您猜怎么着!他坐在那儿,像条干瘪瘦长的鲱鱼,一声不吭。”

“就是,”药剂师说,“没有想象力,不懂俏皮话,压根儿不像个见过世面的主儿!”

“可人家都说他挺有能耐,”女掌柜提出异议。

“能耐!”奥梅先生说;“他!挺有能耐?说到他那行当,倒也有可能,”他说最后那句话时,语气平和了些。

接着他又说:

“哎!要说一位生意繁忙的批发商,或是一位法律顾问,一位医生,一位药剂师,由于太过专心而变得与众不同,甚至脾气乖戾,这我能理解;书上常有揶揄他们的俏皮话!可是,好歹人家这是在思考问题呀。就说我吧,不就有过好几回,满桌子找那支羽毛笔,想写个标签,结果怎么着,它就在我耳朵上夹着!”

不过,勒弗朗索瓦太太已经走到门口,正在看燕子有没有回来。她冷不防打了个激灵。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倏地一下进了厨房。在行将收尽的暮色中,依稀可以看出,此人脸色红彤彤,体格像个运动员。

“要我为您做些什么,神甫先生?”客栈女掌柜一边问,一边伸手到壁炉上去拿铜烛台,成排的烛台都插着蜡烛,就像个柱廊;“您喝点什么?来点儿黑茶子酒,来杯葡萄酒?”

教士彬彬有礼地谢绝。他是来找伞的,那天他给忘在埃纳蒙修道院了;他来请勒弗朗索瓦太太当晚差人取回送到本堂神甫住宅,说完他就往教堂而去,那儿已经在敲晚祷钟了。

药剂师等到听不见他在广场上的脚步声了,就表示他对神甫刚才的做法很不以为然。连喝一口润润嘴都不肯,在他看来真是一种可恶之极的虚伪;这些教士,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个个滥吃滥喝,而且巴不得回到什一税(7)的年代去。

女掌柜为本堂神甫打抱不平:

“再怎么说,像您这样的人,他一下子就能拎起四个,在膝盖上一拗两断。去年他帮我的伙计运麦秸;他一次能扛六捆,力气大着呢!”

“妙啊!”药剂师说。“那就快把您女儿送到体格这么棒的壮汉跟前去忏悔吧!我么,如果我是政府的话,就要让这些教士每个月放一次血。对,勒弗朗索瓦太太,每个月,狠狠的放一次血,对治安、风化都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