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第2/4页)

“可是有些人,”爱玛接口说(一边说着,一边嘴角抽动了几下),“她们有面包,可是没有……”

“取暖的柴火,”神甫说道。

“哎!那有什么关系?”

“什么!有什么关系?依我看,一个人只要住得暖和,吃得好……因为,说到底……”

“我的主呵!我的主呵!”她连连叹道。

“您觉得不舒服吗?”他神情不安地走上前来说道;“大概是停食了吧?您得回家去,包法利夫人,喝点茶,提提神;要不就喝杯糖开水。”

“干什么?”

她的表情,就像是刚从冥想中回过神来。

“您把手按在额头上。我还以为您头晕呢。”

随即他话锋一转:

“您刚才是有事问我吧?是什么事来着?我记不得了。”

“我吗?没有……没有……”爱玛连连说道。

说着,她收回环视四周的目光,缓缓地落到这位穿教士长袍的老人身上。两人面对面地看着对方,都没作声。

“那就失陪了,包法利夫人,”他终于说道,“您知道,这就叫责有攸归;我得去管管这帮淘气鬼了。眼看初领圣体的日子就快到了。我真怕到时候又要弄得措手不及!所以,从耶稣升天节(3)起,我要他们每星期三准时来加一个钟头课。这些可怜的孩子!要尽早把他们领上主指引的路才是唷,其实,主早就借圣子之口嘱咐过我们——请多保重,夫人;代我向您先生致意。”

说完他就走进教堂,进门前朝圣殿方向行了个单膝下跪礼。

爱玛看着他微微侧转头,胳臂撑开,手半握拳,步履沉重地往前走去,消失在两排连在一起的长凳中间。

然后,她像个装在轴上的木头人,一下子就原地转了个身,举步往家里走去。可是本堂神甫的大嗓门和孩子们清脆的童声,还不时从身后传进耳朵:“你是基督徒吗?”

“是的,我是基督徒。”

“什么叫基督徒?”

“基督徒就是受过洗礼的人……过洗礼的人……洗礼的人。”

她把着扶手,走上家里的楼梯,进了卧室,便跌坐在一张圈椅里。

玻璃窗上泛白的光线,晃晃悠悠的渐渐黯淡下去。待在原地的那些家具,仿佛变得更加沉寂,消融在夜色之中,犹如湮没在黑黢黢的大海里面。壁炉里的火灭了,座钟仍在滴答滴答响着,爱玛恍惚间只觉着四周静得出奇,而她心里却充满着骚乱。这当口,穿着绒线鞋的小贝尔特正在窗子和做针线活的桌子之间蹒跚学步,摇摇晃晃地朝妈妈走来,想要抓住她罩袍上的带子。

“走开!”爱玛说着,用手推开她。

小女孩一会儿又转了回来,而且越发靠得近了;她把小胳臂倚在妈妈的膝上,抬起蓝色的大眼睛望着她,一绺清莹的口水从唇边流到了绸罩袍上。

“走开!”年轻的妈妈这回当真上了火。

她的神色吓着了孩子,小女孩哇地哭了起来。

“哎!叫你走开嘛!”爱玛说着,又用胳臂肘去推她。

贝尔特摔倒在柜脚的铜花饰上,划破了脸颊,出了血。包法利夫人急忙过去扶起她,拉铃太猛把铃绳拉断了,就拼命使劲喊女仆来;而她刚要责怪自己,只见夏尔出现在门口。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他回家来了。

“你瞧,亲爱的,”爱玛声音平静地对他说,“刚才小家伙在玩,一不小心摔伤了。”

夏尔安慰她说,情况并不严重,说着他就去找油酸铅硬膏了。

包法利夫人没有下楼到客厅去;她想独自留在屋里照看孩子。于是,瞧着入睡的女儿,她心头的不安渐渐消释,觉得自己刚才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慌了手脚,真是傻气特足,心肠特软。这不,贝尔特已经不哭了。现在她呼吸得挺平稳,胸口的棉被微微地起伏着。半闭的眼睑角上还挂着大大的泪珠,透过睫毛,可以看见两颗浅色的眼眸,深深地陷在眼窝里;脸颊上贴着橡皮膏,皮肤绷得紧紧的,脸蛋儿显得有些歪斜。

“真怪,”爱玛暗自思忖,“这孩子怎么会这么难看!”

夏尔十一点钟从药房回转(晚饭过后,他把用剩的药膏给送回去),只见妻子伫立在摇篮边上。

“我不是对你说过没事的吗,”他吻着她的额头说;“别折磨自己了,小乖乖,要不你会病倒的!”

他刚才在药房里待了很久。虽说他看上去并没显得很激动,奥梅先生还是硬要给他鼓鼓劲,让他提提神儿。于是他聊起了孩子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以及仆人的粗心大意。奥梅太太曾经身受其害,至今胸口还有个疤,就是当年厨娘把一盆麸炭打翻在她罩裙上落下的伤痕。因此她慈爱的父母事事防范,处处小心。刀子从不开锋,地板从不打蜡,窗口装有铁栅,壁炉前有结实的栏杆。她自己的几个男孩,尽管娇纵得很,但一举一动都有人管着;稍有一点感冒,做父亲的就要给灌咳嗽药水,每人从小就得戴衬棉垫的防跌软帽,直要戴到四岁多,毫无通融余地。诚然,这是奥梅太太的自作主张;先生心里颇不以为然,生怕智力器官给箍得这么紧,会造成不良的后果,这天他忍不住对她说道:“你难道想让他们变成加勒比人或者博托库多人(4)不成?”

不过,夏尔好几次想中断谈话早点离开。

刚要下楼时,他凑到走在前面的书记员耳边低声说:“我有话要对您说。”

“莫非他起了疑心?”莱昂暗自寻思道。他心头怦怦直跳,胡乱猜测起来。

结果,出得门来,夏尔不过是央求他在鲁昂打听一下,照一张体面的达盖尔相片(5)是个什么价钱;他一心想穿黑色大礼服拍张照,给妻子一个意外的惊喜,对她献个小小的殷勤,让她感受到他对她的情意。不过他想心里先有个数;这个要求想必不会使莱昂感到为难,反正他差不多每星期都要进城去。

进城的目的何在?奥梅疑心这是年轻人在玩花样,其中自有一段风流韵事。但是他猜错了;莱昂根本没有去找相好的念头。他比以前更忧郁了,勒弗朗索瓦太太看在眼里,他现在盆子里经常要剩下好些菜来。为了探明底细,她去向税务员打听;比内没好气地回答说,他没在警署领过饷。

不过,他也觉着这位同桌用餐的同伴确实挺奇怪;因为莱昂常常撑开双臂仰坐在椅子上,没头没脑地抱怨日子过得没意思。

“这是因为您没有足够的休闲活动,”税务员说。

“什么活动?”

“我要是您,就弄它一台车床!”

“可是我不会开车床呀,”书记员回答说。

“噢!可也是!”对方抚摩着下巴说道,那副神情显得既鄙夷不屑,又踌躇满志。